他又觉得苍天如此不公,拓跋焘可以有崔浩,苻坚可以有王猛,就连宇文泰都有苏绰。
偏偏唯独陈蒨,这一生中从未遇到一个他能托以大事的宰相之才。
世事何其苍凉,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陈蒨轻声道:“幼安既知我,当成全我。”
辛弃疾叹了口气,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好。”
第182章
这场谈话过后, 辛弃疾开始按照储君标准,对陈婺华进行教育。
上午是君王必须的各种文论和知识学习,下午习弓马, 还有各种兵书、武器、军阵。
没想到,第一日,小婺华看着递给她的特制版小号弓刀, 忽而面露抗拒之色, 极力摆手挥了挥,不愿意接。
辛弃疾还以为小朋友不喜欢这个武器的卖相, 于是, 这天先改习文学,隔日特意将小弓漆成了粉红色带来, 结果小婺华还是十分不乐意。
辛弃疾颇感费解,索性换了场合,带着她去山中射猎、烧烤,心想小朋友嘛,玩一会肯定就来兴趣了。
疏林飞叶间, 他拈弓搭箭, 行云流水般一箭射出,将一只如虹奔跑过的小鹿钉在地上。
下一瞬, 小婺华忽然飞身扑过去, 抚摸着小鹿身上流血的伤口,长睫上盈着一抹泪光:“先生莫要这样,有伤天和,它好痛的呀。”
辛弃疾:???
只能说不愧是未来的观音, 思想境界确实非同一般, 这就「有伤天和」了。
换成李来亨在这里, 就不是「小鹿好痛」的问题了,而是「小鹿好香」。
因梁武帝笃信佛法,往后数十年间,江南寺庙如云,佛音蔚然成风,小婺华从前的家庭吴兴沈氏也是其中的一员,可谓成长途中,耳濡目染。
小婺华用一截衣袖盖住小鹿的伤口,抬头左顾右盼,似乎想找出一点药物来给小鹿敷伤,最后将求助的目光定格在自家老师身上,眨也不眨。
辛弃疾思索道:“本次出来匆忙,我也没带药。”
小婺华有点不高兴地鼓起脸,抓着他的衣袂说:“先生,走的时候我明明看见李将军给了你一包药粉。”
辛弃疾:“……”
该如何告诉她,李来亨拿来的根本不是药粉,而是烧烤调料包,分分钟便可将这只小鹿尽数腌渍入味?
小婺华见他不动,又小声道:“先生,我不想学这些杀生之术,我不喜欢。”
辛弃疾沉吟片刻,没有勉强小朋友继续学武,而是带她去城中坊市走了一遭。
小婺华生长于宫中,很少有这样出来玩的机会。
她虽然是一个生性沉静、质如冰玉的小朋友,但遇见新鲜事,还是难忍好奇,听着一声声的吆喝与熙攘繁华,下意识就要四处张望。
在这个关头,她一下记起了身为帝国继承人的风范,硬生生将头扭回去,仪态端正,目不斜视。
一块冒着热气的糖糕送到了面前,辛弃疾对她微笑道:“来。”
小婺华将纸包捏在手里,有点迟疑地轻轻咬了一口,忽而眸子一亮,像是点起了满天星辰盈盈摇曳。
呜呼,这真是太美味啦!
两个时辰过后,当日色西斜的时候,她已经从长街的这一头吃到了那头,左手一根糖串串,右手一包奶酪点心,主打一个不亦乐乎。
不得不说,建康百姓的商业意识十分超前。
这一路上已经有若干个饼铺、点心铺之类的小商店,打着名人旗号,大搞明星效应,比如就有买盘香饼的商家,在门口悬挂了一块写着「昭明太子都爱的甜饼」的大牌子。
小婺华见众人都各自四散归家,意犹未尽地说:“他们都离开了呀,若是没有宵禁,晚上还能再热闹好久呢。”
“有如此光景已是不易”,辛弃疾望着眼前的繁盛街道,淡声告诉她:“此地十年之前,尚是一片荒冢废墟,尸横遍野。”
小婺华闻言为之悚然,睁大眼睛,闪过一抹惊恐的神色,忽而反应过来近日所学,恍然道:“先生,是不是因为侯景贼子作乱?”
“正是”,辛弃疾微微颔首,“侯景之乱爆发后,数年之间,黎元凄苦,建康居民,百不存一;楼房街巷,尽皆倾塌,春风一过,麦苗青青。”
小婺华难过了许久,揪紧了自己的衣袖:“幸好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已然平安无事。”
“当年梁武帝开创治世,对比今昔,亦是如你这么想的”,辛弃疾语气低沉,仿佛含着一丝极轻的叹息,“缔造太平、拱卫山河需要数十年之功,毁灭却只在顷刻,一场铺天盖地的沉沉风雨。”
小婺华愣怔地站在原地,川流不息的人群从她身侧分行而过,满城华灯初上,晚风吹拂,将许多的欢笑声吹入耳。
她的共情能力很强,所以无法想象……这些人,这些活生生的人,都会在浩劫中,尽数雨打风吹去。
她想说,侯景已经死了,舅舅会守护好陈国和所有子民的。
可是她转瞬就意识到,没有侯景,还会有其他的人觊觎江南的土地与帝王基业,或许是宇文氏,鲜卑人,突厥人……
“我能做什么呢”,在这一刻,她下意识将自己代入了保卫者的角色。
二人言谈间,已然回到了府中,辛弃疾从墙上将弓刀摘下,重又递到她掌心:“握住你的刀。”
小婺华深吸一口气,伸手接过来。
“慈悲心是很好的品格,然而,你若想在乱世周济众生,守住乡原净土,便一定要成为那个握刀之人。”
“梁武帝四百八十寺,舍身同泰,到头来依旧青丝白马寿阳来,摧残江山;北魏伽蓝佛鼓,金刹宝塔何其连云,终是孝庄帝临崩理佛,含悲入鬼乡,未见延祚半点。”
“唯有坐拥倾国之兵,守土之力,方可称之为济苍生,否则兵燹至日,佛法万言莫如刀剑一斩,届时你身后的天下家国,又当如何?让义士寒心,疆土离散,百姓全部引颈待戮?”
辛弃疾的语气很平静,正因平静,反而更显示出一种直指人心的锐利。
小婺华声音都有点发颤:“先生,我没有这么想……”
“你确实没有”,辛弃疾淡淡道,忽而叹息着拍了拍她,“可你既然注定要走上那个位置,须知你的一念之差,就是万民的休戚与共。”
陈蒨的继承人不是谁都能做的,在这个漫漫历史岁月最凶险的节骨眼上,更不是谁都有资格和能力,终结三百年分裂乱世,统治一个大一统王朝。
陈婺华必须成长为一位千古明君。
一步走错,那就是二世而亡。
小婺华默默握紧了手中的利刃,藏锋于鞘,却仿佛已然听见了来日金戈铁马的先声。
她望向天边,带着无限的迷惘问:“先生,你觉得我能做到吗?”
辛弃疾的语声如同金石般掷地有声:“你会成为未来那个时代万民心之所向,最好的帝王。”
……
日升月落,岁月如流,小婺华每日跟随辛弃疾学习,转眼就到了天嘉十三年春。
这一段时间,北都邺城经历了长期的修复与营建,可以正式入驻了。
此前镇守北方的太师慕容绍宗此时已经去世,是年春,侯安都加封魏王,调往邺城。
一同前往的还有在官学经历了数年的培育,终于毕业的第一批优秀学子,以及使持节、太尉羊鹍,中领军李德林等人。
这个阵容可谓是寒门、北人、南人、世家四股势力错综交结,互相牵制,暗流涌动。
唯一令人费解的就是侯安都居然一举封王,位高权重至极,此人一贯野心狡狯,只恐又是一个如当年高欢一般的「蛟龙出云雨」。
辛弃疾为了此事,特意进宫找陈蒨。
他路过宫中的尚书兰台,今日难得喧嚣,使者源源不断陆续出入,不由询问,使者告诉他说:“太子中庶子虞荔病重,陛下有诏,令他举家搬入宫中居住养病。”
辛弃疾讶然。
虞荔正是原本的历史线上,陈蒨为继承人选定的帝师,惜哉早逝。
陈蒨与他交情颇深,非但让他病时住进宫中,乘舆再三亲临慰问,且在他死后亲自为他扶棺送行,如此哀荣也算是南朝独一份了。
算算时间,虞荔去世似乎就在这个节点,莫非人的生老病死之轨迹真的不可改变吗?
辛弃疾怀着沉重的心情进入兰台,见里面人影幢幢,虞家人尽皆面怀忧色,长子虞世基匆匆将他迎入,带至病榻前。
“可曾请太医了?”
虞荔病入膏肓,命在顷刻,反倒是看开了许多:“方走不久,我观他的神情,大有些尽人事知天命的意思,恐非药石可医。”
“勿要讲此丧气话”,辛弃疾紧握住他消瘦的手,沉声道,“卿家一双芝兰玉树俱是年幼,来日方长,何忍中道卒命,未见其长成乎?”
虞荔听闻此言发自肺腑,出于诚挚,也深深触动情肠,为之怆然,半晌苦笑道:“有些事岂由人力所定,重壤永隔,亦是无法。”
辛弃疾又与他说了两句,见他神色惨淡,充满了倦色,便拱手告辞。
虞荔本要让长子送送他,却被再三推辞,辛弃疾独自出了门去,不经意间回首一看,忽然和柱子后面一只探头探脑的团子打了个照面。
嚯,喜提三岁幼崽版本的虞世南一只。
辛弃疾招招手,小虞世南就提起衣裾下摆,飞奔过来,语气急促地说:“幼安先生!”
他的声音还有点发颤,面上也布满了惊惧的泪痕,辛弃疾叹息一声,抱住他,伸手抚了抚小团子的后背:“别怕。”
小团子趴在他怀中,小声呜咽,像是焦灼了这么多日,终于找到了一个情绪的发泄口,啜泣着说:“好多好多的人来看过,他们都说阿父活不成了……”
辛弃疾叹息一声,亦无法虚无缥缈地说出一些“虞荔会平安无事”之类的安慰话,只得缄口不言。
虞荔去世之时,虞世南只有三岁,这么小的一个小孩子,却在史书里被记载着因为悲伤而“哀毁殆不胜丧”。
陈蒨见虞荔死后,清素节约,家无余财,留下的幼子孤苦无依,索性派了一批宫使常驻在虞府充当护卫,不时将人接入宫中,还指派了文坛领袖徐陵给他当老师。
小团子哭累了,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辛弃疾本想将他送回兰台,但转念一想,兰台这个压抑的环境对小团子成长不太好,于是留了个口信,将人暂时带回了家中。
李来亨火速赶来围观,戳着沉睡小团子的脸,啧啧感叹说:“可惜他太年幼了,不然我们一直寻找的宰辅之才不就有了吗。”
辛弃疾无语,真等虞世南长大,北周都被他们不知灭几茬了。
小老虎又道:“上一个史书记载,生病期间搬进宫养病、受此殊荣的还是沈林子,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可见你全然不必担忧,命运一切发展皆事在人为。”
辛弃疾深觉有理,将小老虎拍一拍,自己进了宫去。
他是唯一一个无需通传就能进御书房的人,他到的时候,陈蒨正拈笔坐在案前,目视身前的奏章,一缕澄明的浮光映照在他深邃的眉间,冕旒微微一动,光影流落。
辛弃疾看了许久,问道:“你封侯安都为王,是看中他出身寒微的武将身份,以此来钳制北地世族吗?”
陈蒨摇头说:“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焉知今日之寒门,不能为明日之世族,沈林子的吴兴沈氏便是前车之鉴。”
辛弃疾:“……”
沈林子今日的出场频率,高得有些离奇啊。
近来北都邺城事务繁多,宇文氏又有新君更迭,陈蒨要批阅的公文量顿时翻上了好几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