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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垂着头,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大错事。
怎么就让先生看见了生祭文呢。
他死死盯着掌心的纸片,恨不得目光顷刻化为刀剑,将纸搅碎成齑粉。
假如王炎午此刻站在面前,他定要将此人剥皮抽骨,炼烧成灰。
他小声唤道:“先生……”
文天祥笑了笑,声音依旧温和平静,一如窗外流波缓缓的江边青树:“廷益有如此文采,理当高兴才是。”
于谦不由有些气恼:“先生,都什么时候了,莫再取笑我了……”
见他这般模样,先生分明是极轻地笑了一下,唇角微弯,漾着一星灯火微茫、惊鸿掠影的浅淡笑意。
“拿来吧”,他说。
于谦磨蹭半天不肯给:“还是不要看了,这等狂悖词句,平白污了先生的眼。”
文天祥不说话,只是微笑看他。
于谦没有办法,只好慢吞吞坐到了先生旁边,把生祭文摊在桌上:
“等先生看完,我就把它折成纸蝴蝶飞出去,它根本不配存在在这个美好的人世间……”
他不停地说着话,希望分散一下先生的注意力,让他不要太过关注王炎午那些如同淬了毒的匕首般的刻薄字句。
于谦看着先生沉静如昔的容色。
羁押在海上的这些日子,先生清减了许多,仿佛只剩一点伶仃支离的销骨,像是凄惶的斜阳青山尽处,一抹如碎云孤羽般,即将消逝在天尽处的雪鹤。
他难过极了。
先生明明这么好,为什么还有人不惮施以最大的恶意,屡屡将他推入深渊呢?
文天祥终于看完了自己的生祭文,目光在“呜呼,丞相可死矣”之处停留了片刻。
他神色居然很平静,甚至还点评了一句:“写得不错,数千字一气呵成,若行云流水,好功底。”
“才不是!”
于谦径直将纸张拿过来,一口气撕得粉碎,“明明就是痴言妄语,一钱不值,毫无可取之处……”
他正要骂出一篇长篇大论出来,一抬头,忽然对上了先生的视线。
文天祥的眼神,还是那么清亮,笃定,淡然,如同长空一际,洒满皓月流光的碧海。
就仿佛有人写文生祭自己,这人世间至为荒诞吊诡的一幕,早落在他意料之中。
于谦一怔:“先生,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这件事……”
文天祥轻轻颔首:“自起兵之日起,我就知道,一旦兵败我便非死不可。纵然今日不是他写生祭文,也会有旁人。”
于谦默然。
他想起来,历史上还真不止一个人写过这种东西。
有个叫王幼孙的,从前和先生关系相当不错,非但写了一篇《生祭文丞相信国公文》,甚至还在先生面前亲自念了一遍。
如果要类比一下的话。
差不多就是他被关在监狱里,王文递给他一张条子,上面写着:“石灰兄,我觉得你活得太久了,速速去死吧,莫要再存活于这世间了。”
于谦:“……”
光是设想一下那个景象,想刀王文的心立刻就有了。
这仇先记在小本本上,回去之后,定要把王文锤一顿。
天幕上的王文:???
然而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此刻,于谦推开窗,将碎裂的纸片信手一扬,通通扔了出去。
“先生——”
他本来想告诉先生,社稷沉沦,家国破碎,并不是你的错。
这片人间负尽你一片丹心如雪,更不值得你为它殉葬。
就连天幕上的宋太祖赵匡胤,都让我好好保护你,叫你不要为了王炎午这样的妄人狂徒伤神。
但此刻,文天祥就这样温柔又无奈地注视着他。
话到了嘴边,于谦忽然发现……
先生原来什么都知道。
他想起先生写过的一句诗:“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
我知这世情变幻翻云覆雨,我知这人心沧海瞬如朝露。
我知我所舍命救过的苍生,有人恨我欲绝,欲置我于死。
我知此行这一条路风急浪险,天崩地裂,终究是空挽滔滔东流水,飘零万古无归路。
可我依然要这样做。
因为我,“元是分明月。”
不求顾惜己身,但求此心不负。
这世上最难得的,不是天生一颗赤子之心,不受红尘炼狱侵染,而是风霜烈焰中走过许多遭,仍可不失松竹皎洁、月华冰清之本色。
他的先生,正是这样的人。
而于谦,也同样如此。
从“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到“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精神内核,始终如一。
本就是极端相似的两个人,才会跨越时空相遇。
于谦想到这里,终于有点放心。
先生是那么坚定不移的人,即便有一百个、一千个王炎午一起来念生祭文,也无法动摇他的意志,他依旧会沿着自己选定的道路走下去。
他默默反思了一秒,自己是不是太拘泥于历史,有些小心过度了。
总感觉眼前人像是崖山苍凉月下,一抹风吹即碎、泠泠逝逝的雪白浪花,虽美却不久长。
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
连他都能扛住举世皆敌的压力,对攻讦刀剑,从容投以冷眼,视若等闲。
先生各方面比他强出不止一个段位,没道理做不到啊。
于谦试探着问:“先生会觉得我多此一举吗?”
“不会”,文天祥抬眸看着他,“我知道廷益是想保护我。”
他轻轻一笑,如画的眉眼温润生光:“这种被人保护的感觉,很新奇。”
于谦:!
什么小心过度,先生就是最好的,他要为先生挡住所有的风刀霜剑!
……
数日后,张珪来见,带来了邓剡病重卧床休息的消息。
于谦一听说邓剡生病,顿时眉峰微蹙。
现在离建康驿已经很近了,计划不会受影响吧?
张珪见他一脸担忧,只道他无比关心老师,加上老师又特意说了要见他,便带人过去。
一路上,张珪冷着脸,不言不语,眸光时不时往于谦这里一扫,无比挑剔刁钻。
生气。
这个于谦到底有什么好,老师病中都不忘见他?
看起来也不过如此,不过就是长得还可以,内里指不定如何草包呢。
他拿出一些汉学知识来提问,于谦自然是对答如流。
张珪:!!!
可恶,更气了!
老师不会又动了收徒的念头吧,那他就不是家里唯一的崽了!
于谦见他心思都写在脸上,略感无语:“我有自己的先生,你大可不必如此。”
张珪神色登时多云转晴:“当真?”
于谦:“这是自然。”
“你怎么不早说”,张珪扬起一抹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爽朗道,“我刚才跟你开玩笑呢,没有针对你的意思,走吧走吧。”
于谦:“……”
别以为他没发现,这家伙刚才的表情,分明是在研究怎么把他大卸八块,丢进江中喂鱼!
张珪现在觉得他顺眼了许多:“文天祥是怎么教导你的?”
于谦想了一会:“先生以高尚如山的人格,清风明月的襟怀,持续对我进行潜移默化的感召。”
这本是一个万能答案,怎么都不会出错。
然而,张珪听了却一脸不屑,挥挥手道:“那他在教学方面,不如我的老师远甚!今天就让你长长见识!”
于谦:???
他很快见识到了邓剡的教育方式。
邓剡绝对是蜜糖式教学的代表人物,主打的,就是一个夸夸夸。
二人进来的时候,他正轻袍缓带,半支在病榻边,就着明灭的烛火,摆着一局棋谱。
张珪直接走过去,端走了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