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建康城,后世的应天府很是熟悉,曾在这里高中进士,然后又在次年,跟着永乐大帝一起迁都。
船行入城中,于谦指着两岸的风景,说与先生听:
“这里现在是一片荒田,但来日,会有琼楼拔地而起。”
“这个废弃的石头旧宅,以后被重新修建,成了国子监。”
“此处街道被烈火焚烧得只剩余烬,后来盖了新房子,是一位大学士的故宅。”
……
于谦三言两语间,新生的大明帝国在旧日废墟上拔地而起。
那真是一个令人向往的时代。
文天祥不由感叹道:“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
于谦忽然露出了十分激动的神色。
文天祥:?
“先生”,于谦神采飞扬,语气轻快地说,“这句诗,本是你在建康驿中道别,送给邓光荐的诗,但现在归我啦。”
文天祥若有所思:“说来,好像是很久没有给光荐写诗了啊,那我现在来写。”
于谦:!
“不不不”,他立刻把先生拽回来,十分诚恳地说,“我也可以跟先生写诗唱和的,先生大可不必另寻邓光荐。”
文天祥:“可我准备和光荐写诗探讨一下棋谱,廷益不是不擅长吗?”
于谦:“……”
不行,这个真不会。
但他决定再垂死挣扎一下,总不能就这样将先生直接拱手让人:“虽然我不是特别擅长,但我有一颗热爱学习的心。”
文天祥沉吟,取出一条缎带,准备给他蒙上眼睛:“好,那你先自己练习一会。”
于谦万万没想到居然要下盲棋,纠结了许久,委婉地说:“先生不提前问问我的下棋水平吗?”
文天祥:“什么样的水平?”
于谦:“是在家中同辈间,长期以来稳居前二名的水平。”
文天祥心想,这听起来还过得去,又多问了一句:“廷益在家中行几?”
于谦:“我只有一个弟弟于泰。”
文天祥:“……”
原来是这样的前二名,你真的一点没谦虚!
该怎么教他入门呢?
文天祥作为一个出生在象棋世家,四岁就能杀穿一整条街的象棋大师,甚至后来被关在狱中,还在继续编写棋谱之人。
这,就完全涉及到他的知识盲区了。
他四岁之后就没见过这么菜的人了!
“勤能补拙”,他最终这么决定,“你从今天开始好好背谱吧。”
《于谦学棋日记》:
九月初一:新开这本日记,也是为了督促自己好好学棋,先要背完手边的三十套棋谱。
九月初二:摸鱼。
九月初三:摸鱼。
九月初四:摸鱼。写点诗。
九月初五:于廷益啊于廷益,你怎能如此堕落!先前订下的学习计划你都忘了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九月初六:摸鱼。哎嘿,先生捏着棋子沉思的样子真好看。
九月初七,摸鱼。
【2】
…….
数日后,文天祥检查于谦的学习进度,简直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他眉心轻轻蹙起:“莫非是为师的教学方法出了一些问题?”
“当然不是!”于谦诚恳摇头,“先生给我两个时辰,我能把它们都背下来。”
文天祥等了片刻,果然见他倒背如流,历历分明。
他不禁诧异地问:“你背得这么快,平日到底都在忙些什么?”
于谦眼神飘忽:“这个,无非也就是观天,望云,发呆,写诗,回过神来……嗯,再盯着先生看一会。”
文天祥:“……”
文天祥:“…………”
他看着于谦,忽而微微一笑,沉静的神色霎时便有青萍风起,冰消雪融。纤长眼睫宛若萤尾的蝶,披霞而来,奔流星月,盛开出一捧飞光离离的丽色。
于谦:!
先生用最好看的笑容,说着最无情的话语:“我看你就是作业太少了。”
于谦:救、救命啊!
先生反手就给他布置了一大堆作业。
于谦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进京赶考的日子,学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就是,先生果然没有去找邓剡写诗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们可是一路唱和,互相慰藉知己之情的。
结果现在改成了每天给他摆棋局和批改作业!
于谦:唉,痛并快乐着。
他甚至反思了一秒,先生和邓剡建康驿言别的名场面,不会就这样被他蝴蝶掉了吧。
……
其实,还是有的。
如历史上一样,众人在建康羁留了两个月。
张弘范早就定下,于重九节后启程,但于谦却迟迟没有确定执行计划的日期。
无他,只因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给先生的药准备好了,外面接应的张千载准备好了,就连天幕上的外援刘裕都到位了。
唯有东风,左等右等,始终不来。
于谦只能决定放手一搏。
行动前夜,邓剡来找他们。
文天祥一眼看去,不觉大吃一惊:“光荐如何至此?”
多日不见,邓剡简直称得上一声形销骨立,极度的萧条清减,形容苍白。
他垂着头,一截支离优美的颈骨,低掩在空荡荡的深灰衣袍之间,让人想起风雪中,即将凋零摧折的玉树。
邓剡望着挚友,神色悲欣交集,凝滞如冻结的冰川,许久,忽而展颜一笑:“文山。”
二人目光相对间,似乎只是寥寥几瞥,就道尽了这些天以来的离绪别情。
就连交流也是淡淡的,偶尔几个词句,心照不宣。
一旁的张珪:???
满脸懵逼.jpg
他根本听不懂,只好跟于谦有一搭没一搭地尬聊:
“建康水土养人,我本打算陪老师在这里多待几天,休养一阵,但老师坚持要跟我们一起上路。”
于谦默然,他当然知道邓剡是为了配合他的计划。
“不过这样也不错”,张珪又精神振奋起来,“等回到大都,正好赶上过年,可以和老师一起守岁。”
邓剡全家十二人,之前悉数死于乱军。
张珪觉得,在新年这个全家团圆的日子里,有必要拉上老师一起,以免他触景伤情。
于谦目光悠远,望着窗外的檐上青天:“是啊,时间过得好快。”
转眼就到了离别时,因为有张珪在场,文天祥和邓剡的这场道别,很是隐晦。
他们彼此互赠了诗文。
文天祥是,“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
邓剡是,“水天空阔,劝东风、应惜世间英物。”
是“劝东风”。
劝天意成全,祝君此行千里,一帆风顺。
而不是历史上那样的,“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
一者万念俱灰,木已成舟,一者对未来还怀有无限的希望。
虽然驿中言别依旧发生,但当事双方的命运,却已截然不同。
邓剡抱出了一大堆书卷,在桌上码得整整齐齐:“这些是陆君实交给我的崖山行朝资料,我欲编纂史书,为数十位当世英杰,写书列传,今日都交给文山了。”
张珪大惊:“老师,这如何使得?这不是你最宝贝的东西吗!”
邓剡揉了揉眉心,苍白病容中带着一抹倦色:“为师最近太累了,想休息一下。”
“好吧,就算如此……”
张珪犹自不放心,盯着文天祥说:“这只是暂时借给你的,过一阵子你记得要还给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