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高宗位面。
赵构看着朱祁钰让于谦担任太傅的声明,险些破口大骂。
就离谱,这个朱祁钰!
现在压力转移到了他这边。
朱祁钰能给于谦升官,他却不给岳飞升官,岂不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明眼人:你想多了,谁还不知道你完颜构是什么货色。
赵构纠结了许久,最终一咬牙,也给岳飞加了太傅。
无论如何,大宋的排面(指一种不存在的东西)不能丢!
……
翌日,陈英乘船出海,到临近的城池购买物资,带回了一条音讯。
确切而言,是两个人的死讯,张弘范和邓剡。
忽必烈深感遗憾,欲让张珪佩其父虎符,拜昭勇大将军,掌兵万户。
张珪辞之不受,决意护送父亲和老师的灵柩各自归乡。
于谦蓦然变了脸色:“此事当真?”
历史上,张弘范确实死在了崖山海战次年的二月,然而邓剡,应该还有几十年的寿命才对。
究竟何处出了问题……
于谦想起那日告别时,邓剡苍白倦怠的神色,以及他将所有书卷托付过来时,那种释然的神情,不觉心一沉。
因为军中人事变动,这一带搜捕暂松,他们得以在一个合适的时间点,前往陆地打探消息。
张千载用神一般的钞能力,找到了一个知情人士。
“你说庐陵邓光荐?”
“他确实死了,死前几个月,把平生所学都编成了书,留给小张将军。”
“很厚的书呢,数十卷,十余万字,也不知他怎么写得了那么多。”
于谦默然。
在历史上,邓剡也同样为张珪编写了一卷书,让他好好学,“熟读此,后必赖其用。”
不料在这个时间线上,竟成了遗作。
也许当初在建康驿的时候,邓剡的情况就已经不大妙,只是为了配合出逃计划,才一直按下不表。
他担忧地看向文天祥,想知道对方的反应。
但见先生站在日色照不见的阴影里,眉目低垂,犹如寂静的霜雪。
张千载又问:“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那知情者说:“庐陵一带的人都知道,小张将军正在大张旗鼓,给邓光荐修坟。据说邓光荐死前让他重修白鹭洲书院,他也照做了,过几年,就能开门收学生。”
张千载道:“这是好事啊。”
“好什么啊”,那人感叹,“即便重开书院,也不可能让我们南人子弟入学!南人是第四等人,在元人眼中就是猪狗,如何愿意进行教育?”
“天下赋税,蒙古一档,北方汉人一档,南人一档。”
“我从庐陵那边逃过来,正是因为赋税太重,不堪忍受,不知多少百姓因此不堪果腹,家破人亡,能逃出来还算是幸运的。
“张弘范一死,小张将军暂时又不想掌兵,据说要闭关苦读邓光荐给他留下的书。张弘范那些旧部下没了约束,全都在四处纵兵劫掠,浙东许多小村都断了人烟……”
于谦再也听不下去:“别说了。”
他拉着先生,疾步走出门外,想将那些诉苦的声音迅速抛在身后。
然而,真正当一切都寂静下来,他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下意识看向先生。
先生的神色依旧沉静内敛,似一种月影山河、青灯高台的孤绝色,淡然得让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一晚归家后,先生继续给他上课。
于谦学东西很快,学完了琴棋,又学了好一阵山水画,已经算是初睹堂奥。
先生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行笔,期间始终沉默不言,末了,才问他想画点什么。
于谦:“就画白鹭洲书院好了。”
先生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他,一笔一画勾勒好这张画的骨骼,书院的一草一木,山水清丽之表,江洲隽秀之气,俱跃然在眼前。
唯有,物是人非。
他仿佛想要在山水间的空白处,添上一个邓光荐,但终究是几度描摹,都难以成形。
玉笔在他修长的指间,轻轻握出了一道裂痕,终于被他折断。
“人琴俱亡”,文天祥掷笔道,“不堪再画。”
于谦低头看了这张画许久,心中忽然浮现出了一句话:“山水池榭,云岚草木,与所别之处及其时适相类,则徘徊顾盼,悲不敢泣。”
“什么?”
于谦顿了一下:“这句话出自《登西台恸哭记》,是你从前的参军谢翱,许多年后独登西台,写来……悼念你的文赋,字字泣血,引人泪下。”
“此文很出名,后人每提起人间沧桑,亡国之思,都以「西台恸哭」来代替。”
文天祥默然。
于谦给先生念了这篇诗文:“余恨死无以藉手见公,而独记别时语,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又后三年,过姑苏。姑苏,公初开府旧治也,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又后四年,而哭之于越台。又后五年及今,而哭于子陵之台……”
仿佛有一点碎玉般的水痕,坠落在桌面的白鹭洲图上。
“廷益。”
于谦听见先生低低地说:“对不起……可我还想再试一试。”
他背对着先生,怎么也看不见他说话的神情,却能感觉到先生此刻很难过。
他一下子慌了神,刚想说点什么,却被先生轻轻按住了肩膀:“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
“我知道,你大抵是带着某种任务来的,这个任务恰巧与我相关……”
文天祥曾许多次地问自己。
能不能就此放下,就这样配合于谦的计划,避世隐居,了度余生。
他会教出很好很好的弟子,或许,未来还能看见大明帝星降世,天下重归汉人的那天。
已为这江山生民奔走数十载,后半生,何不悬崖勒马,停在此处,放自己一线天长海阔?
然而,每一次这样问自己,答案最终都指向同一处。
他真的做不到。
他若能安心隐居,便只有一种情况。
那就是,改朝换代以后,从前的宋人都过得很好,年复一年,休生养息,逐渐淡忘了故国,归于历史前进的浩荡洪流之中。
江山易改,若百姓仍旧安康,从前的政权倾覆又何妨。
可如今,宋人过得一点都不好。
于谦神色茫然:“先生,难道是因为邓光荐吗,此事是我之过……”
最初不过是出于一点想要保全对方的私心,居然演变成了今日的后果。
“不”,文天祥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是我执念太深,至死方休。”
“对于你们后人来说,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可我身在其中,总还想着要战斗至最后一刻,流尽最后一滴血,明知是死路,也想着要去亲身走一遍。”
于谦一时寂然。
文天祥看着他,轻轻笑了一下。
这个笑中,有隐隐约约的流光皓月,庭树清风在萦绕,让人一见便觉得心地俱净,星辉下,古木寒影寂寂,提灯始觉春空:
“此一路千里押解之途,得君为伴,已可称得上一声命运眷顾了……你不是我,不属于这个人世间,自不必去经受那些烽火波折。”
“我死之日,你若还留在此处,且折一枝梅在我坟前,也算不负这相知一场。”
于谦下意识想说些什么。
然而,对于任务的担忧却如同一枝箭,将他沉默地钉在了原地。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在这一瞬,他想起很久前,自己看着先生的画像写下赞语:“难欺者心,可畏者天。宁正而毙,弗苟而全。”
难欺者心——
他问自己,我来到这个时代,究竟想要做什么。
难道只是为了来几百年前观光一场,为了所谓的任务而四处奔走吗?
那我又将眼前之人,将天下苍生,置于何地?
邓剡、张珪、张千载,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并不是某些虚构出来的幻象啊。
那么,这人世间的百姓,千千万万条在苦海炼狱中沉浮的性命,与大明时空的百姓也都一样,都是他甘愿生死无阻、以身相护的人。
“为师走了”,先生最后拍了拍他,“你以后要好好的。”
一抹飘渺如云的衣袖,从他身侧擦肩而过,似幽渺的星霜悄然坠入了月冷风清的永夜,逐渐消失在槛外。
在先生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于谦忽然沉声道:“不是这样的,先生,有一点你说得不对。”
“我不是为完成任务而来,我是——为你而来。”
所以,你的志向,就是我的志向。
你的百折不挠九死不悔,也终将成为我的百折不挠九死不悔。
更何况,我们本就是一样的人。
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
丹心应是何物?是黎民,是社稷,是所眷苍生的福祉与安危。
但愿天下人,家家足稻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