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起兵勤王,只是为了保护宋朝国祚,而平虏起义,却是百姓们选择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哪个更有号召力,简直一目了然。
起义的星火瞬间燃遍浙江各地,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向其他地方蔓延。
整个江南地区的文人士绅,多有响应接洽者,往来信笺如云。
于谦每日花很大的功夫,帮先生处理这些传讯,根据来自史书的记忆,判断他们每个人到底可不可信。
一些别有用心之人,被他干脆利落地剔除。
而一些乍看起来比较边缘的小人物,也被他捞了回来,予以重用。
天幕前的观众们:“……”
尼玛,于谦这是直接开了历史挂,要一飞冲天啊!
到这一年深秋,元廷眼看起义闹得越来越大,终于坐不住了,派来了浙东宣慰使、名将史弼征讨。
史弼武艺强悍,膂力过人,最喜欢的是弓马开阖、直来直去的强攻模式,酣畅淋漓,一来就制定下了正面对抗的战术。
平虏军秉承着“敌进我走,敌退我追”的策略,主打的就是一个不走寻常路。
每次史弼一来,就疯狂跑路,等史弼气势衰颓、沮丧退去的时候,又大军杀出来,直接给了他致命一击。
如此三番五次,到了次年,史弼军队直接被玩没了,就连本人也在一次埋伏中,中箭而亡。
此时,元廷的名将大多在西征线上,抽不开身,忽必烈遂下旨,命闭关读书了一年多的张珪挂帅,率其父旧部前往浙东,征战平乱。
张珪的兵法,大半来自他父亲张弘范的言传身教,小半则来自邓剡。
很不幸,这两位于谦都很熟悉。
厮杀即将拉开序幕的前夜,于谦和先生坐在军帐中议事。
“先生”,于谦身披满天柔和的星光,看向文天祥,“我以为,光荐和张弘范思路都颇为灵活,绝不拘泥,张珪也当是如此,敢于行冒险之事。”
“何不故作疑阵,分兵三股,卖一个破绽给他,然后一举诱入彀中?”
文天祥低眉沉思,眼睫上流转着一抹秋霜凛冽的光芒:“好。”
于谦又与他议定了战事的诸多细节,传令下去,让各部严格按照计划行事。
夜深人静,二人俱都沉默下来。
此刻,夜风吹开帘帐,原野之上,星河之间,千帐灯火都已安歇坠落,唯有一片旌旗明明灭灭。
这是狂风暴雨到来之前,最后一个静谧的良夜。
于谦眺望一阵远方,仿佛已经看到了明日血流成河的厮杀,他出神了许久,目光又慢慢回落到先生身上。
先生正坐在灯前,提笔写一首战地小诗。
星辉在他如雪的指尖轻轻流转,又淌在纸笺上,蔓延成一片琉璃般的水河。
他在写:“青山是我安魂处,清梦时时赋大刀。”
于谦觉得这首诗调子太悲,总让人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但他又不好阻止先生写诗,只好趴在桌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先生,一派望眼欲穿,希望先生快点关注到他。
文天祥终于不得不搁下笔:“廷益为何这般看我?”
“因为先生好看……”
于谦顺口一说,立即纠正道,“不是,因为我想要这张纸。”
先生有点无奈,只能将新成的诗作递给他:“廷益这么喜欢收集我的作品,莫非想以后为我编文集?”
于谦眨了眨眼:“好呀。”
可是他转瞬又想到,他会一直仗剑守在先生身边,一直保护对方的,所以,他多半会死在先生之前。
于是他便改口道:“不不,先生定然长命百岁,还是由你自己晚年来编写文集吧。”
次日,文天祥发表了一通战前动员讲话。
于谦随即起身,振臂高呼:“诸位,我们的口号是——”
陈英:“今日东风起,大吉又大利?”
张千载:“平虏平虏,只赢不输?”
谢翱:“我相信我们是无敌的!”
于谦朗声说:“——是「有朋自北方来,虽远必诛」!”
众人:“……”
你别说,细品一下还真妙。
元朝胡虏自认是北人,而他们是南人,被蔑称为第四等人,可不就是「有朋自北方来」?
一时间,平虏军全员反响热烈,并决定将这句简单明了的话作为口号。
于谦十分满意。
然而,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自己铿锵有力的话语回荡在另一个时空,刷新了一名少年的三观。
……
大秦位面。
公子扶苏正在听大儒淳于越畅谈《论语》,这时忽然看见天幕上于谦的话,顿时惊呆了!
简直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论语》居然还能这么解读?
扶苏带着一丝奇妙的感悟,回头又翻了翻书,立刻就品出了不一样的滋味。
这个“朝闻道,夕死可矣”,难道不是在说,“早上知道了去往匈奴的道路,晚上就把匈奴都杀死了?”
这个“君子不重则不威”,难道不是在说,“君子(我们老秦人)不下重手打死人,就无法在六国遗民之间树立威信?”
《论语》果然精妙。
看起来是仁义礼智信,其实字字都是在杀人诛心,保境安民啊!
扶苏恍然大悟,当即把自己的思路分享给淳于越。
淳于越:?
他瞬间暴怒:“公子从何处听来的歪门斜说,一派胡言!”
“可是”,扶苏指着天幕上的于谦,“于先生所言,难道不对吗?”
“这,这……”
淳于越就算再挑剔自负,看见了于谦在后世的事迹,也说不出他半个字的不是。
按照儒家标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于谦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圣人,是要封圣的!
圣人之言岂能有错?
难不成,其实他一直以来的解读才是错的?
此刻,大秦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博士,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
平虏军按照计划行事,很快拿下了对战张珪的开门红。
而后,又一路势如破竹,在起义第三年的年末,接连攻下浙东八府,很快就大举围城,包围了旧都临安。
于谦身披甲胄,朗声鼓励一众战士,清润的嗓音优美动听,如同青山亘古间的渺远钟声:
“临安城就在前方!”
“新春将至,正好打下旧都,回去过年!”
“定要一雪前耻,让崖山、扬州、还有千百地的烈士英魂们,都得以瞑目安息!”
他经年以来,在军中积累了甚高的威望,众军士纷纷响应,壮志如潮。
谢翱等人各司其职,督查军械,布置攻城器具。
张珪如今,就被围困在临安城中,四野都是气势凶猛的义军。
平虏军一路行军顺利,固然有他们用兵灵巧、兵贵神速的缘故,但也有一部分问题,出在主帅张珪的消极应战态度上。
一直到困守临安之前,张珪都是一种近乎摆烂的状态,甚至没有组织任何一场像样的抵抗和围剿。
他隐约觉得,自己这次与平虏军的对抗,似乎并不属于正义的一方。
他再不能像当年随父亲进攻崖山、扫灭南宋时那样,信心满满地认为自己起兵,是为了天下苍生,是将江南地区的百姓从腐朽的宋王朝手中拯救出来。
要知道,眼前的平虏军,绝大部分成员都不是朝廷公卿和军户,只是普通的百姓啊。
若是能有一口饭吃,若是生活还过得下去,哪家百姓会愿意刀口舔血来造反呢?
天下确实一统了,可百姓的生活过得并不好。
张珪过不了心里那个坎,没法说服自己对百姓们大肆杀戮,始终以消极防御为主,一退再退。
他一直在纠结,而后就一步步演变到了如今的局势。
这一晚,更深人静。
张珪屏退了所有人,孤身坐在暗夜里,不言不语,怀中紧抱着一本邓剡留下的书卷。
今天本是他的生日,也是成年之日。
当时在庐陵驿站,他缠着要老师在及冠时给他取字,邓剡笑着答应了。
那时的他是多么快活,多么意气风发啊……
可后来呢,很快他就接连失去了父亲和老师,两个生命中最重要之人。
然后不得不临危受命,统率起了一支大军,来应对浙地这一摊危局。
明亮的月光从窗口映照而入,落在怀中,他紧握住的书卷上。
那是邓剡汇集平生所学,为他留下的遗书《相业》,煌煌数十卷,写尽了他所需要知道的任何事。
邓剡对他说,“熟读之,后必赖其用矣。”
扉页上题了几行字,是邓剡一贯轻松活泼,带着一丝戏谑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