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整理了一下衣领,望了洛青一眼,然后说道:“报仇而已。”
刘向和霍光闻言心中一沉,糟了,最坏的结果!
还真的是报仇。
然后两人不约而同的侧视了洛青一眼,心中同时想道:“不应该把公子青带来的。”
果然洛青问道:“报什么仇,愿意说说吗?
你知道你是必死的。
太子未来做皇帝,这件刺杀案是要上史书的,你张怀在史书上是‘意图弑主’还是‘报仇刺杀’,就看你的原因,我今天来这里,就是要公正的记录这件事。”
张怀是必死的,就算是洛青也救不了他,但挽救他死后的名声还是能做到的。
洛青这番话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洛青的身上。
洛氏记史,务求公正。
有过曰弑,无过曰杀,有功曰诛。
这就是公正!
张怀本来平静的面容被洛青两句话就打破了,几乎短短时间之内,两行清泪就潸然落下。
他深深的跪伏在地上,痛哭失声,地上不断挣扎的刺客同样停止了挣扎。
痛哭了数声之后,张怀收敛了一些情绪,缓缓说道:“想必卑职府中的家眷诸位上官都见过了,其实卑职还有一个二八芳华的女儿。”
这句话一出口,洛青三人脸色大变,就连周围的禁军将士也都有些惊疑,不会吧,不会是那种最没品的强抢民女的戏码吧?
身为主君强抢臣下的女儿?
这样的无耻之徒,不攮死他,枉为大丈夫,在这世间走一遭!
张怀轻声述说道:“一年前,小女前往集市采买一些布帛,想着给卑职做一件新衣裳,小女的女工很不错,在周边街坊邻居之中都有名声。
没想到啊,这一去,竟然就是天人永隔,阴阳两界互不相见了。”
死了?
众人一惊,不仅强抢民女,竟然还杀了人?
“卑职见到小女直到夜幕之时还没有回来,于是便出门寻找,一阵询问然后得知小女被虏到了公主府中,长安百姓说抢走小女的是公主的儿子。
卑职毕竟是太子府中的官吏,还算是有一点面子,得以进入公主府中,左等右等不见小女出现,没想到过了片刻,公主府竟然二话不说的派人将卑职赶了出来。
卑职当时就觉得不对,于是一直暗中守在公主府外,亲眼见到他们扛着一个麻袋走出,然后往乱葬岗走去。
当时卑职就知道小女恐怕是已经糟了不测,但是心中总还是有些念想,浑浑噩噩的走到乱葬岗中,打开了麻袋。”
张怀似乎是说不下去了,然后咬着牙道:“那么一个灵秀的小姑娘啊,她就那样躺在乱糟糟的乱葬岗上。”
第494章 重判重刑
“我要他死!”
“我要他偿命!”
张怀的声音有些激烈起来。
“皇太子的命或许珍贵,但在我的心中却不比我的女儿珍贵,而且我是他的臣子,我从未对他有过丝毫的不敬啊,他竟然这样对待一个忠臣。
素王上皇说过,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杀死寇仇,难道哪里不对吗?”
张怀的话说到这里,霍光和刘向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不是因为这件事太过惨无人道,比这还惨的事情他们都见过、听过。
尤其是刘向在廷尉多年,什么惨绝人寰、灭绝人性的事情没见过?
有些人心中的险恶远远超过这世间最深最黑暗的深渊。
但普通百姓这么干,影响的是一个人,太子不一样,他应该是表率,他现在是储君,未来是君王,有这么一个君王,做臣子的能不感到丢人吗?
诸夏文明自古以来就很鄙视私德有亏的人,对道德的追求甚至超越了功绩,自古以来被尊重推崇的都是道德模范和功绩并存的人。
就算是求贤和求学都首先要求品行要端正,儒门先不说实际做的怎么样,至少在理论上明确规定了君子所应该达到的品德。
上古对圣王同样有九项至高的品德要求。
万恶淫为首!
失德本就是大事,更别提是色和性,这两者是直接和脏乱的印象联系在一起,一提起就会让人产生一种黏糊糊的不适感。
谁能忘记这件事?
以后太子当了皇帝,做了天子,当他说起爱民时,所有人都会想起这件事。
“陛下啊,曾经有一个二八少女的血溅在您的天子冠冕上!
现在您在这里冠冕堂皇的说什么爱民,难道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霍光和刘向两人越想脸色越难看,洛青认真的说道:“元封十七年,太子及同行贵子掠臣张怀良家女,害之,弃尸荒郊,元封十八年夏,怀欲杀太子,以剑击之,未果,悲夫。”
史官会对许多人表达出一种同情,洛青告诉张怀,你做的没错,只是力量不够罢了,而且史书上只说害,不说淫害,算是为三娘留一份体面。
“太史令前些时日与我相见时,说正在编纂一种前所未有的通史,今天这些事我会交给他,作为太子刘贺的生平事迹。”
这是洛青在告诉他,刘贺这件事在史书之上会被定性,这是洛氏所能做的。
张怀闻言一怔楞,俯首磕了两个头,泣声道:“怀多谢公子,愿公子平安喜乐,万年万福。”
被按倒在地上的刺客吐出了口中的布帛恨声道:“只可惜没能杀死刘贺那恶贼,没能为三娘报仇。
大仇未能报,我不愿意进牢狱之中宛如行尸走肉,请诸位在这里杀死我。
若是能让我与三娘合葬,来世定当牛做马报答诸位上卿。”
刺客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还是能够听出是个年轻人。
张怀解开了三人心中的疑惑,喟然叹道:“他是三娘的未婚夫,本是经学士子,卑职还准备将他推入文馆之中,充当东宫后役,没想到啊,人算不如天算,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屋中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起来,一种不适感充斥在每个人的心头,甚至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张怀被带走,洛青三人随着禁军返回。
坐在马车中,洛青靠在车边闭目养神,霍光和刘向对视,刘向突然说道:“太子做的确实不对,张怀复仇无可厚非,但太子之位担负社稷,不能轻动,一动死伤就不仅仅一人,张怀有他复仇的理由,我们有维护秩序的理由,秩序和稳定才是至关重要的。”
说出这番话刘向感觉有些不适,根据他所著的经典,律法是有一个惩恶扬善作用的,但是这种道德追求,在最根本的职责面前,似乎都成了一种奢求。
他觉得张怀复仇没做错,他也觉得自己抓张怀没做错。
关于朝廷的职责,某常任秘书有过经典的论断,即朝廷不在乎善与恶,只在乎治与乱,朝廷是用来维持天下稳定运转,预防混乱,制止分裂,即防止天下进入到各种人命比猪狗还贱的乱世之中。
在完成这个的基础上,如果还有余力,才可以开始着手提高百姓的道德水平,进而提升整个朝廷的道德水平。
刘向是大汉的统治者之一,而且是经历过底层生活的刑律家,当然很清楚这一点,他是在说给洛青听。
洛青撇撇嘴。
世人总对洛氏有种误解,认为洛氏是道德君子,但实际上并不是如此,道德君子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被道德绑架,最终陷入道德困境。
洛青不需要他指点,对政治稳定的重要性他比刘向更清楚,在邦周洛国时期,洛国公室也不是仅仅用恩情来养民的,这些事情都很清楚。
但他还是不高兴,所以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昭公国公子要大汉皇帝把自己的太子杀了偿命?
洛青想想都感觉疯了。见到洛青没说话,霍光便说道:“子政公,太子之位不能轻动,但惩恶扬善还是应该做的,大汉律法的威严也不容置疑,不如效仿卫鞅旧事吧。”
刘向恍然,有些惊异的看了霍光一眼,他承认霍光是个人才,但是霍光不爱读书他也很清楚,没想到竟然能说出卫鞅旧事。
先秦时期,太子坐法都是累及师长,不会直接对太子动刑。
“动不了太子,还动不了其他人吗?”
霍光意味深长的说道:“张怀是有禄位在身的,他的女儿三娘是良家中的良家,三娘的未婚夫还是士子,身份又不是最底层的庶民能比。
杀死这样的人,真当自己都是太子吗?
况且孝鼎皇帝当年能下罪己诏,向天下承认自己的过失,区区一个太子难道就不会错了吗?”
“嘶~”
这一下就连洛青都认真的看了自己这个表弟一眼,霍光一向都很是低调,能不说话的时候不说话,给人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
洛青一直都清楚自己这个表弟不一般,但是现在突然发现,霍光心黑的很,而且颇有一种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必杀的感觉。
刘向和霍光匆匆向皇宫而去,向皇帝去汇报这一次刺杀太子案的结果。
长乐宫中。
刘询见到调查的结果,表面不动声色,但是手却直接将案卷翻扣在桌案上,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刘向猜测刘询心中现在大概很是愤怒。
“子政,你曾经主管廷尉,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
刘询这个问题就非常的含糊其辞,只说了处置,却不说处置谁,霍光侍立在刘询旁边,一言不发,刘向直接躬身作揖道:“陛下,张怀因为仇怨意图杀死太子,按照律法自然是要处死的,三族之内都要流放。
张三娘是良家女子,孝文皇帝说汉室帝王为舟,良家子为水,承托大汉社稷,权贵杀害良家子女,按孝武皇帝时律令,应该处死。
太子之事,则请陛下做主。”
之所以要按照刘彻时期的律令,是因为刘旦时期打仗缺钱,各种收刮的办法都想到了,犯了罪可以花钱赎买,就算是死罪都可以赎买。
这种涸泽而渔的做法,对皇权的威严神圣是重大的打击。
刘询上台之后自然要废除掉这条法律,为了否定刘旦,刘询基本上把刘旦的各种恶法吊起来鞭尸,能废则废,毫不留情。
刘询奉行严厉却不严苛的刑律,听到刘向的作答,他心中大概有了数,知道了自己这位重臣的想法。
沉吟一番后,刘询果断说道:“子孟拟旨,张怀和刺客留个全尸,三族流放到齐地即可,参与张三娘案的全部处死,太子朕会下旨训斥,罚没他的各种仪仗等,再关禁闭。
这样大概可以了。”
确实可以了,刘向和霍光都有些振奋,这下应当可以向长安的百姓交差了。
翌日。
廷尉的缇骑踏破了长安城的宁静,一道道逮捕的文书传出,然后一个个贵族子弟,直接从不同的风月场合被缇骑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