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以为龙侍中的意见是对的,朕是百姓的君父,他们不能活下去,是朕这位皇帝的错误啊。
朕需要这样的提议,诸位卿臣同样可以提出。
朕还以为,关中受到灾害的郡都应该免除这两年的赋税,让他们知道,朝廷没有忘记他们。
朕听说士人对朕的近侍有一些误会,这是不利于关系和睦的。素王在《王道》中说‘股肱大臣之间和睦,天下万事都不忧心’,现在朕的近侍和臣子不和睦,这难道不是使君父痛心的事情吗?
以后不能如此了!
就按照这些去公布,让天下人都知道朕的意思。”
刘阳的意思很明显,现在之所以会有这么多的灾祸,肯定是有妖孽诞生,我这个当皇帝的可能有问题,你们这群公卿同样跑不了,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天灾是我们管不了的,但处理天灾造成的后果却是可以的,若是这个干不了,那就该滚蛋了。
皇帝这一道谕旨,一方面经过朝廷的官府去颁布,一方面经过绣衣直指直接去颁布,而且直接到流民聚集之地去颁布,达成的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至少立刻安抚了许多流民的情绪,使得百姓的注意力从皇室的身上转移开。
招抚贫民进入皇室的土地之中耕作,这其实和羽林孤儿有些像,后世有所谓的皇庄,实际上就是一种人身依附的关系。
这些百姓的身份从大汉百姓转变为皇帝的私人佃农,可以不走朝廷税收而是直接进入皇帝的内库之中。
即便不说和皇室之间的亲近关系能带来什么政治上的好处,仅仅赋税上的差距都让人心动不已,因为没有官吏这些中间商在其中盘剥,就算是税重几倍,最后的结果依旧是皇庄赋税轻,而且还没有随意摊牌的徭役。
这就是许多百姓宁愿成为豪族的佃户,成为一个“不存在的人”,也不愿意编户齐民成为朝廷百姓的原因。
皇室威望的问题解决了,但是朝廷对洪水的处理却出现了问题,因为朝廷经过连续的天灾,实际上已经快要失去处理这场洪水的能力了。
正如皇帝诏书中所说的那样,连续的天灾让百姓的脸上出现了菜色,实际上这正是因为朝廷粮食不够。
朝廷的府库总是要留下一部分备粮的,尤其是军需仓。
万一关东有叛乱,四边的蛮夷进犯,结果朝廷没有粮食为出征大军准备,那可真就该死了。
这些年天灾频发,四夷的日子同样不好过,尤其是辽东大雪之后,那些曾经臣服于大汉的东胡系部落,时不时就与大汉激战一番。
他们抱着能抢东西就抢东西,抢不到东西就消耗人口的心思,可谓是悍不畏死,这让汉廷这边颇有些苦不堪言。
一边是百姓的命,一边是朝廷的命,没有对错,那唯一所能够做的就是激烈的火并!
朝廷将那些郡中的良家子挑选出来,尤其本是出身行伍的,曾经参加过征召的良家子,然后对剩下的非朝廷统战对象严厉打击,诸如地痞等被朝廷视为隐患的对象。
刚刚经历过洪水的关中大地,很快就迎来了一波血水,朝廷派出的军队毫不犹豫的镇压,百姓的反抗很是激烈,但毕竟太弱了,很快就被着甲的朝廷士卒击溃。
成建制的流民组织被打散之后,很快就在关中的山林之间聚集呼啸,成为了一个流传已久的职业——大盗!
俗称土匪!
关中的土匪组织还不算是特别多,在关东之地,因为历次的天灾,加上豪强的土地兼并情况比较严重,山中大盗实在是太多了。
少的数百人,多的甚至有上万人,这些人有的不事生产,只以抢掠为生,有的则在山间的小块土地上种地,俨然一方独立王国。
对这些人大汉朝廷讳莫如深,因为这会让人想起,昔年大汉太祖高皇帝,同样是率领着一群活不下去的人流亡在山中。
最后率领着那些普通的百姓出山起兵,覆灭了秦朝!
现在会是第二个秦朝吗?
有识之士见到了天下的弊病,但同样认为,如今的天下还没有秦末的乱象,“戾帝刘旦时,关东有数百万流民,那时大汉尚且未亡,现在流民虽广,细细看去却并不极多。”
这是人心的浮动。
有满腔热血的士子试图去解决这个问题,然后很快就回到了土地兼并身上,人口与土地的矛盾。
古人只是受到历史的局限而已,智慧是完全没有区别的,土地兼并的坏处很清楚,各个学派的士子,开始鼓噪着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
甚至有激进的士子直接说道:“贫者不得活,秦亡之兆,戾帝暴政一人所为,土地兼并,天下所为!
戾帝之祸,孝宣可兴!天下之祸,谁可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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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不振,民纵利刃,上叹曰:“《诗》曰:凡民有丧,匍匐救之。
何以天汉以刀兵相向。”
乃遣使问之,郡臣下吏进曰:“桀纣暴虐,民不堪其命,故纵刀兵以革新。
今陛下宽仁,竭诚尽力,仍不得活,此乃天亡也,非国家之罪。”
上默然,关中诸郡之间,寇盗蜂起,一如关东。——《汉书·悼帝本纪》
第533章 大丞相
关东也落下了一场雨,但恰到好处,滋润着冀州诸郡国略有些干涸的土地。
在关中遭灾的情况下,如果河北诸郡国再出现变故,那顷刻之间就是不可避免的天下大乱。
大概是最后一场秋雨,落在昭城斑驳的城墙上,有片片青苔附在上面。
当今洛氏家主是洛白的儿子洛宜。
他站在昭城最高的阁楼上,远远眺望着整座城池,即便不算被毁前的千年岁月,这里也已经是将近两百年的河北中心,是当之无愧的文化中心和商业中心之一。
但即便是昭城,根据家族的测算,经商所带来的利益同样在不断下降。
大汉一日不如一日,这是很多人都能够看出来的,甚至那些身处此间的人,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吏,都能感受到天下变得不同了。
“良人,还在想关中镇压平乱之事吗?”
洛宜的妻子走上来站在他的身边,轻声问道,她是洛宜的族妹。
洛宜望着淅沥沥的秋雨,感慨道:“良人,你知道当今这个天下和戾帝时有什么不同吗?”
说完不等妻子回答就直接说道:“戾帝的时候,天下的形势比现在还要危急,大汉的社稷甚至就要倾覆了,秦亡之祸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但那个时候,天下人都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就是戾帝刘旦一项项暴虐的诏令,让天下走到了崩溃的尽头。
于是诛除了祸乱的独夫,皇位上坐了一位圣主,天下就恢复了正常,但现在却不是如此啊。
刘阳只是平庸,却并没有什么罪过,朝廷上衮衮诸公虽然说不上一心为国,但正常的朝廷运转,没有错漏。
但天下还是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局面,如今天下有不少流民,地方官吏知道,朝廷诸公知道,皇帝知道,但都装作不知道。
因为知道了就要负责,就要解决,但解决不了。
前些时日皇帝发下的诏令,他想做一些事情,尽力缓解一下现在的状况,但一动手,就发现能维持住现在的局面,就已经很不容易,于是他开始和稀泥。
这是为什么呢?”
他的妻子沉吟道:“是因为反对的力量太大了?是因为他在畏惧?”
洛宜轻声道:“皇帝想要推行的变法改革有推行不下去的吗?
平庸的人总有一种误解啊。
他们以为变法和改革是解决一切弊政的灵药。
改革总能成功,改革方向总是对的。
但家族有无数国家的经验教训,这两点就没有一点对的。
改革成功很难,改革方向也不总是正确。
改革成功需要君臣之间莫大的毅力和坚持,需要一往无前的精神,面对艰难不动摇。
改革方向的正确需要君主和臣子有极高的智慧,能够根据现实情况及时的调整其中的政策。”
洛宜的妻子闻言立刻打断了洛宜的话,疑惑道:“良人,你说的似乎在矛盾。
坚持和灵活怎么能同时出现?
一往无前和及时调整怎么能归于一人身上?
一个人不可能既坚持政策的一以贯之,又坚持政策的及时调整,这是水火般的冲突!”
洛宜微微笑道:“这就是改革变法十改九死的原因,只有真正的既有天才般的智慧,又有无穷勇气,能完全把握这两者平衡的人,才能取得成功。
刘阳想要振作,但很快就放弃,这就是不自信的表现,他认为自己没有那样的天赋,在怀疑自己,不认为自己能制定正确的政策。
恰恰他还很清楚一点,胡乱变法对国家社稷的伤害远远超过了不变法,于是他沿袭着先帝们的政策,并不多加以改变,就造成了如今举棋不定的局面。”
洛宜的妻子有些惊奇的望着自己的丈夫,奇道:“良人怎么会这么了解皇帝呢?”
洛宜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呢喃道:“刘阳想要做事,却没有才能,他对自己的亲信虽然多有恩宠,但对他们的能力却不信任。
大概只有洛氏能凭借着千年累世贤君名臣的威望得到他的信任了。”
洛宜的妻子闻言声音略略提高了一些,惊讶问道:“良人,你不是说大汉天命晦暗不定,家族最好不要插手吗?”
洛宜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最后只是一道声音随风飘散:“前些时日去了吕侯国,路上见到了一些流民。有一个小男孩很可爱。
有一个小女孩眼睛很大。
有一个妇人很瘦削。
不动用家族底蕴,凭借着双手,想要做一些事情,这不是家族早就选好的道路吗?
一场自上而下的改革,为夫也想看看,在没有天命的加持下,家族能做到什么地步!
能不能如同先祖宣公一般,逆天改命,让先祖素王都赞叹。”
洛宜的妻子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惊道:“良人,自大汉建立以来,从来没有昭公出仕的前例啊。”
洛宜摆摆手道:“家族之中以为夫受到的先祖庇佑最多,如今极有可能天发杀机,我不可能坐视家族子弟陷于危险之中,只有我亲自出手。
况且,不一定要出仕大汉。”
一切都是猜测。
但洛氏毕竟是有神异的家族,隐隐约约之间感觉到天地似乎在改变,就像是昔年的邦周沉暮之时,这反而激发了洛宜的求胜之心。
当年先祖洛宣公逆天改命,他洛宜未必就做不到!
下一个王朝会是什么样子?
会不会变得更好?
没有人知道!
大汉内部生出了蛀虫,但大脑却还正常,医治好一个生病的人,总好过杀死它,然后从血肉之中重新培养一个婴儿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