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罐子破碎才是人生的常态。
此刻的袁谭就陷入了这种道德境地,他的眼中似乎闪过了红光,凶狠的盯上了刘氏。
这让殿中众人都悚然一惊。
袁谭想要做什么?
杀弟为杀!
杀父、母,那可就是弑了!
为了不在史书上背一个弑字,殿中这些人果断的抛弃了袁尚和王太后,难道现在袁谭竟然要做出弑母之事吗?
他要是真的敢这么做,他会为万人所指。
王太后有过错,想要废掉他的王位。
但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废掉王位这种过错,可能还没有羞辱袁谭大。
如果王太后将袁谭当作猪狗一般,甚至想要杀掉袁谭,那袁谭才能获得合法的反击手段。
权势地位财富的剥夺,从来都不是能被广泛认同的仇恨。
殿外跌跌撞撞的跑进来一个人,众人抬头一看,竟然是袁绍次子袁熙。
袁熙冲进殿中,一眼就见到自己的亲弟弟倒在血泊之中,他脸色顿时大变,他和这个弟弟的关系一向不好,毕竟王太后更宠爱袁尚,然后就是对甄宓这个有凤命的义女很好。
不过刘氏对他还是很好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袁熙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上前来,然后径直跪在袁谭的面前,泣声道:“大王,兄长,还请您住手吧,弑母的大罪,不应该背负在袁氏的身上。
我们是四世三公,一世王者之家啊!
如果您是弑母的君王。
那为您尽忠的洛子燕、沮公与、荀友若、审正南、麴正则,还有刚刚为您而死的田元皓,他们又是什么人呢?
助纣为虐的臣子吗?
您在青史之上要留下几行名姓,难道最后要记一个弑字吗?
须知就连秦始皇那个暴君,赵姬做下那等丑事,他都没有杀死赵姬啊。
兄长。
兄长!”
袁熙说着哇哇大哭起来,他又转而对刘氏说道:“母后,兄长是袁氏嫡长,这王位就该是兄长的,如今三弟已死,赵国将亡,为何您总是放不下这些虚名呢?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的和兄长去说,非要做出这些为青史笑的事情呢?”
袁谭眼中的杀意渐渐落下,神智再次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袁熙在三兄弟中,一向属于不争不吵的那一个,王位只在袁谭和袁尚间争夺,他本身也不在乎这个东西。
是以袁谭对袁熙还是相当有好感的。
殿外又走进一行人,数十个壮硕如同铁塔一般的女子出现在门前,一见这些女子,众人便知道是无极长公主甄宓到了。
甄宓匆匆走进殿中,她没有穿那些宫装,而是一套颇为精干的服饰,依旧能看出她窈窕的曲线。
她得到消息就匆匆往宫中赶来,进到殿中一看,只有袁尚死了,刘氏还安全,顿时松了一口气,先走上前拜见袁谭,而后面带愤然的望向刘氏道:“母后,您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政变夺权,赵国已经陷入这样的境地中,袁氏已经危在旦夕,竟然还自相残杀。
袁尚就算是夺得王位,这难道不是给曹魏上好的借口吗?
曹魏杀死一个篡夺兄长王位的人,难道天下人会因此责怪曹操吗?
只怕还会为此鼓掌叫好吧!
那时大王一死,袁尚亦死,袁氏声名扫地,二哥难道还能够独善其身吗?
难道这是您想要看到的东西吗?
您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女儿实在是难以想象。”
甄宓这一番话彻底击溃了刘氏的心理底线,她喃喃道:“之前他们不是这么说的。”
甄宓闻言眉头一挑,从刘氏的话中,她听出了这件事背后定然有人挑拨,甚至说不准就是曹操麾下那些算天算地的谋士。
袁谭望向已经被吓破胆的刘氏,心中的恶感却依旧无法消除,但面对袁熙和甄宓的求情,还是冷哼一声道:“如今袁尚已死,虽然太后对寡人不仁,但寡人却不能对不义,祖宗礼法在上,这是寡人为人子的本分。
赵国破落不远,投降之后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也说不定。
或许寡人会死在曹魏手中,或许你我母子等人皆在黄泉相见。
寡人不愿意再和你有什么争端了。”
袁谭说着说着,话中已经满是萧瑟之意,他随意的挥挥手,身形有些佝偻的说道:“降吧,降吧。”
……
洛燕和荀谌收到了邯郸之变的事情经过,以及袁谭那一封让他们投降的王旨。
臣等正欲死战。
王上何故先降?
荀谌摩挲着信件,有些失神的说道:“大王投降情有可原,但生死操于人手,这殊为不智。
若是投降刘备,我也不多说什么。
刘备有仁义之名,乃是信人,若是刘备答应不杀,那自然是能保一条性命。
但曹操,虽有并吞宇宙之志,胸怀四海,但同样多疑不恕,做事不择手段。入他的麾下,祸福难料啊。”
因为荀彧的原因,荀谌对曹操实在是难以生出好感。
麴义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却说不出话来,他涨红了脸,心中有无尽的烦闷,最后望向了洛燕。
洛燕只觉自己这一生都未曾经历过如此艰难的抉择。
这就是曹昂所说的后手吗?
果真是狠辣啊。
洛氏子不会投降,但不需要洛氏子投降,当效忠的主君投降后,你该怎么做呢?
洛燕艰难开口道:“如果我不遵从大王的命令,大王投降也没用,如果我和友若你死在这里,袁氏必灭。”
荀谌猛然反应过来,袁氏对曹操唯一的价值就是收河北人心,但收了河北人心之后,完全可以制造意外让袁谭去死。
因为从本质上来说,袁谭和袁熙对曹操都没有价值。
真正有价值的是洛燕和荀谌以及麴义这些谋臣大将。
如今荀彧已死,荀谌自忖若是自己也死了,荀攸绝对不会给袁氏留情,换句话说,只有他们两个人活着,袁谭才能活着,袁绍的后裔才能存留在这个世上。
想到这里,荀谌的脸色愈发苍白起来,他已经准备好了赴死。
沮授、审配、田丰三人都是河北士人,都殉国而死,独留他这荀氏之人,这难道不是说明颍川士族不如河北士族忠义吗?
他抬头望向洛燕,便见洛燕脸色同样苍白,带着些许的疲惫,这一刻,他知道了洛燕的选择。
果然洛燕的脸越来越冷肃,声音却带着微微的颤抖:“死,很容易,但活着却很难。
先王的香火谁来祭祀呢?
先王的血脉谁来传承呢?
河北义士的名字谁去宣扬呢?
他们的忠贞精神谁来传承呢?
公与、正南、元皓,颜良文丑,我记得都尚且有幼子在世,在这样的世道中,他们的未来该要如何呢?
背负着赵国余孽的身份,这世上到处都是荆棘难行的道路啊。
我想让千百年后,在河北这片土地上,还有人能够记得先王以及我河北慷慨悲歌之士,还有他们的后裔流传。”
荀谌明白洛燕想要说什么了。
死去的人死了。
活着的人就要背负着那些人的责任走下去,在这世上,有一句会让人热泪盈眶的言语,那便是“汝妻子吾养之!”
这是至高的承诺和信任。
这是身家性命的托付!
现在洛燕想要代为照顾众人的后裔,使他们延续下去。
洛燕进可以殉国延续高洁的名声,退可以回到昭城远离尘世,但最终却选择了这么一个最艰难的道路。
堂皇大道摆在面前他不走,偏偏要去走那独木桥。
荀谌忍不住问道:“公子,您就不怕那些流言蜚语吗?”
洛燕不在意道:“我以忠谨侍奉主君,有何指摘,况且世人偏见,与我何干,这世上诽谤洛氏的老鼠,又何其之多呢?
杀之不尽,灭之不绝。
但最终依旧是洛氏屹立于天下,而那些人已经不知道名姓。
此所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对无耻者来说,活着是无比重要的,他们为了苟活可以恬不知耻。
对理想者来说,活着却仅仅是细枝末节。
洛燕活着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
虚伪的人会认为虚伪,真诚的人会感受到他的赤诚。
荀谌深深的躬身作揖道:“公子,谌明白了。”
洛燕负手轻声道:“友若,我们几人一定要谨守河北之地啊,兵是将胆,只有我们对曹魏有价值,大王才会对曹操有价值。”
张郃摸了摸断臂,突然下泪道:“河北四庭柱,唯有我一人存活于世上,怎么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要,竟然要。”
洛燕闻言感慨道:“是啊,人生在世上,号称万物之灵长,却万般不由人!
这世上有谁能完全依照自己的意志去生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