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的心思,他麾下众人自然是心知肚明,尔朱荣以为他麾下众人是一定会同意他称帝的,但结果却不是如此。
有不少人都劝谏他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甚至用上了迷信的手段来劝谏尔朱荣。
这其中的原因自然是相当的复杂,但有一种是不容忽视的,那就是洛显之的手段让尔朱荣手下的人,产生了异样的心思。
有相当部分的人,都不愿意一直待在尔朱荣这艘船上了,尤其是那些颇有远见的人,越看越觉得尔朱荣不靠谱。
……
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在不同的阶段民心代表着不同的东西,但究其根本,民心就是那些能够带来力量的人群。
而这些人在这个时代被称作士族,这些士族大多数都非常在乎青史的评价,这些人也正是能登上青史的人。
就算是上不了青史,不考虑那么久远的事情,这些士族也非常在乎当世的名声,当初不愿意和董卓待在一起,现在自然同样不愿意和尔朱荣待在一起。
洛显之这一招,打击的就是这些人,而这些人将会给予尔朱荣致命的打击,尤其是在梁国和慕容垂决定进攻尔朱荣之后。
这种来自士族的不支持,就会让尔朱荣非常难受,甚至会让他在无形中就陷入失败的境地。
尔朱荣从遥远的北境而来,还没有见识过中原的战争形势,那是另外一种残酷!
————
荣既戮众贵,又临朝廷,加太尉、大将军、丞相、录尚书事,都督内外诸军事,自号为王,俨然自立,妄立新廷,骄纵横生,雍王进逼,梁国日进,士民不振,荣颇惶恐,时三百日,荣欲挟帝而走,帝刺之于廷,荣死。——《北史·燕本纪》
第837章 洛显之薨,谢道韫死!
轰隆隆!
紫蓝色的雷霆划破暗沉的天际,乌云密布的苍穹之上,刺开一道耀眼的亮色,连绵不绝的雷声在耳边回荡。
“咔嚓!”
狂风在天地之间呼啸,脆弱的花草在瞬间就已经倒伏于地,碗口粗的树木飞在天上,磅礴的大雨倾盆而下,长江之浪翻滚汹涌,几乎所有的大河都在翻腾。
整座建业城都匍匐在这宛如世界末日般的景象之下。
洛显之所居住的屋舍,门未曾关,用木头别着下端的缝隙,在狂风中轻轻摇弄,瓢泼大雨被狂风卷进屋中,地面湿透。
洛显之躺在摇椅上,一言不发的望着外间,似乎在沉思,又好似走神,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苍白。
谢道韫担心的望着他,从这场暴雨还未曾落下时,洛显之就坐在这里怔愣出神。
“夫人,我可能做错了。”
洛显之突然开口,伴随轰隆作响的雷声以及哗啦啦的雨声,但谢道韫还是听的很清楚,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让她疑惑问道:“夫君,什么错了?”
洛显之缓缓说道:“你知道,我要死了。”
谢道韫将头偏到一侧,只觉心都揪到了一起,她写过许许多多的诗文,但直到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做,痛彻心扉。
洛显之略有些枯瘦的手握住她的柔荑,感受到冷冰冰的水气扑在脸上,轻声道:“我并不在乎生死这种东西,但我不能容忍自己居然犯下这么大的一个错误,而且已经不能改正。
我洛显之纵横天下这么多年,什么士族门阀,什么皇族外戚,什么世外高士,都得乖乖立正站好挨打。
我想要做的几乎就没有不成功的。
但我万万没想到,皇帝他竟然比我还活得久,他竟然直到现在还不死!
如果早就知道他能活这么久,许多问题我一定不会留到现在,我一定会拼着暂时混乱也要解决掉那些问题。”
洛显之的语气中满是遗憾,听的谢道韫甚至有些顾不得悲伤,满是惊慌之色道:“夫君,何出此言啊?这岂不是大不敬吗?”
洛显之却未曾停下自己的大不敬,呢喃道:“古语有言,老而不死谓之贼,人在合适的年纪死去是件好事,尤其是君王。
我们这位陛下,这十年来,已经比年轻的时候昏庸太多了,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卓绝王者的进取之心,只想礼佛。
他已经渐渐褪去了一个王者的理智,愈发的像是一个汲汲于天伦之乐的平民百姓。
我活着的时候,还能够撑得住梁国的社稷,我死了,他该怎么办呢?
梁国该怎么办呢?
大梁有今日,是我洛氏两代人的成果。
如果最后不能迎来一个好的结局,我如何能不遗憾呢?
如果日后梁国陷入混乱中,甚至刀锋再起,不,我已经可以预料到,一定会刀锋再起,洛氏会不会遭遇那兵锋战火呢?
这难道不是我的错吗?
夫人,等到我死后,你就回姑苏去,我们的两个孩子都没有我这样的才能,担负不起社稷的重责。”
谢道韫浑身冰冷颤抖道:“夫君,何至于如今就说出这些话呢?”
洛显之却认真道:“待今日雨停歇后,就将孩子们叫来,我有些交待,待明日,请人将我抬进皇宫,我和陛下交待一些遗言。”
抬?
谢道韫立刻抓住了重点,也问了出来,洛显之苦笑着拍了拍腿道:“刚才发现的,已经彻底没有知觉了。”
……
阳光洒落建业,再无昨日的深沉压抑,找到一扇扇朱门上,皆是沉凝的味道,甚至能嗅到那富贵的香味。
皇宫大门朱红色上染着金漆,八臂的菩萨雕在门上,庄重狰狞,一面带着普度众生之意,一面又似怒目而视。
此刻大门敞开着,显出其内长长的甬道,斑驳的旧迹刻在那墙壁上。
洛显之躺在辇上,脸色依旧苍白,甚是虚弱,卫士们高声喊着,“速速让开,丞相进宫面圣”。
卫士们高高的举着牙牌,守卫皇宫的禁卫皆单膝跪地垂首,面容肃穆,毫不顾忌地上还没有干的水迹。
正在皇宫中礼佛的萧衍听闻洛显之竟然进了宫,连忙脱去袈裟,将正装穿在身上,匆匆往殿外而去,他刚刚跨过门槛,就见到一行人正抬着洛显之而至。
这一幕让萧衍如遭雷击,他仿佛见到了几十年前,他的至交好友洛有之也是这么被人抬着,来见自己,那是自己和洛有之见的最后一面。
如今就仿佛是一个轮回,洛有之的儿子,自己另外一个最为信任的子侄辈大臣,洛显之,同样被人抬着进了宫。
这会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吗?
萧衍不愿意相信!
他颤抖着走上前去,突然感觉一阵凉风吹过,连忙招呼道:“外间风大,快将灵秀抬进殿中。”
他的焦急不似作假,洛显之眼中闪过一丝暖意,这数十年来,起码皇帝对他是真的很够意思,君臣相宜,在如今这个时代,可谓是难得,尤其是和乱杀的北朝比起来,简直是幻想中一般。
洛显之被抬进殿中后,萧衍连忙让人去接水添茶,他则跪坐在洛显之身边,切声问道:“灵秀,你生病了,不在家中养病,刚刚下过雨,外间又凉还有风,若是遭受了风寒,你的身子如何能受得了?
朕得到了一支千年人参,据说是商人从辽东挖出来的,稍后你将它带回去,好好补补身子,朕希望你能够快些好起来。”
“陛下。”
洛显之轻声笑着。
“哎。”
萧衍应道。
望着萧衍,洛显之愈发有些难过了,陛下啊陛下,你为什么就不能在我前面离开呢?
他想着,而后轻声说道:“陛下,微臣以后就不能再为您尽忠了,希望陛下不要怪罪微臣。
臣有一些话,想着现在再不说,以后或许就没有机会了,于是进了宫。”
萧衍脸上满是悲痛之色,压抑着悲色道:“灵秀你说,朕都听着。”
洛显之抓住萧衍的手道:“陛下,臣唯一所放心不下的就是大梁。
经过这数十年的治理,国家的府库中有足够的钱粮,就算是打仗也不怕,但臣所担心的不是这些。
臣这一生杀戮流放最甚的是士族、佛门和巫蛊三案,士族现在已经基本上只剩下高贵门第。
但后两案的余毒直到现在还没有彻底肃清。
宗教耗费甚广,修建寺庙不吝于大兴土木建造宫殿,无论是秦朝的阿旁宫,还是先汉的长生宫,最后的结局,不用臣去多说。
这些年陛下礼佛,给了佛教徒很多特权,臣想要劝谏,但都被陛下挡回去,临死时,臣还想要劝谏一次,一定要让他们纳税和种地。
太子案后,陛下让宗王出镇,为此臣还和陛下争论过,如果陛下真的想要让大梁安定的话,只给他们富贵即可,不要让他们掌握权力。
在如今的天下弥漫着一股杀戮的味道,北朝的种种祸乱之举,已经渐渐风靡到南朝,世人为了权力已经开始不择手段。
陛下知道臣一向谨慎,这种疏不间亲的话本来不该由臣说出来,但臣实在是担心您,臣担心您到了晚年的时候,却见识到人间惨剧。
若是臣的儿子有臣一半的能力,臣也会将他举荐给您,为您扛起这些重担,但他们实在是无能,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
臣不得不亲自对您说这些了。
陛下,不要去考验人性,您既然有能力,就要尽自己的努力,去让子孙和平共处,这是臣所最后能说的。
只要这两个问题解决掉,就任由北朝来进攻吧,淮河天险和襄阳铁壁,将会让他们碰个头破血流。”
洛显之的语气是如此的诚恳,萧衍也不禁热泪盈眶,正如洛显之所说的,他本来没有必要说这些,但最后还是凭借着一腔赤诚之心,想着报答萧衍的信重,于是将这些话和盘托出。
萧衍终于听进去了一次,感慨着说道:“灵秀,朕一定按照你说的去做。”
洛显之被抬着离开殿中,萧衍站在殿前,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不详的预感笼罩着他,他有些无力的倚靠着门槛坐下,呆呆的坐着。
在宫中缓缓走着,宫娥和宦官皆单膝跪在墙边,洛显之缓缓闭上了眼,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他来到这里,只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当年慕容恪在临终前进宫的时候,想必也是如此吧,但最后还是功亏一篑,就算是萧衍现在真的听了自己的,万一他还能活个十年八年的,迟早会忘记的。
萧衍能不能再活十年八年?
他现在不敢肯定了,毕竟曾经有个叫做赵佗的异类,那位岭南武王活了一百多岁,谁知道萧衍会不会也这么能活呢?
暖和的太阳照在他的身上,刚刚下过雨的空气还带着清新之气,步辇晃晃悠悠的,就像是秋千一般,就像是婴儿的摇床般,真舒服啊,真困啊,真想要睡一觉啊。
洛显之只觉自己身处白茫茫一片空间中,在他不远处,有一道非常熟悉的身影,他努力的睁开眼去看,原来竟然是自己的父亲,已经薨逝数十年的洛有之。
“父亲。”
洛显之惊喜的呼喊道,洛有之微微笑着望着他,“显之,你做的很好,你是为父的骄傲。”
洛显之手向着虚空抓去,然后手无力的搭下来,落在辇上,脸上依旧残留着笑容,未来如何不知道,但至少现在,他已经做的很好了,大概。
……
梁国的大朝会已经好多年都未曾如同今日这般阴沉了,洛显之的薨逝对梁国来说是个大地震,在梁国这数十年的历史上,只有个两个丞相,洛有之和洛显之。
洛有之秉政十八载,洛显之的执政时间远比他的父亲长,对梁国的影响也比洛有之更深,萧衍送走洛显之颇有一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