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到!”
伴随着宦官拖着长长的声音,喧闹的大殿在一瞬间寂静下来,而后便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群臣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
颇有一种上课铃声响,而后正在班级中打闹的学生回到自己座位的场景。
就连刚才还颇为张狂的尉迟恭,也立刻缩着身子,回到了先前的位置上。
李道宗心里骂骂咧咧着,捂着还流着血的眼睛,强忍着疼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众人这才发现周郡王竟然是和天子一起来的,二人都是一样的面无表情。
不妙啊。
天子心情不好,殿中气氛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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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处理与开国功臣间的关系,对历代君王来说都是一件难题,大多数时候,只能用骄兵悍将来形容这些人,无视律法、铤而走险、动辄杀人,这些在乱世时的优点,在盛世中,变成了一道道催命符,李世民在对待功臣上,正如他的年号“贞观”一般,所行王道,故有兴盛。——《唐帝国兴衰史》
第899章 忆往昔汉诸侯靖难
一个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中杀出来的皇帝是什么样子?
就是李世民这样。
他面无表情的站在殿上,于是众人都胆战心惊。
就算是尉迟敬德这样的战将,也战战兢兢地如同鹌鹑一样。
在大唐,李世民的权力几乎是无限的,任何人,什么山东士族,什么关陇旧贵,他想杀就杀。
不杀,是因为念旧情,不杀,是因为他有底线,不愿意让百姓承担皇帝和士族斗法的余波而已。
但这绝不意味着,有谁能凌驾在李世民的头上。
他是讲道理,却不是软弱可欺!
李世民环视一周屏气凝神的群臣,而后看向江夏王李道宗道:“抬江夏王去治伤,江夏王为我大唐立下赫赫功勋,还是朕的宗亲,若是在这殿上眼瞎了,史书上定然要记朕一笔苛责宗亲了。”
李世民说罢后,立刻猛然大喝一声,“尉迟敬德!”
尉迟恭吓得一个激灵,立刻从席中小跑出来,径直跪在殿中,哆嗦道:“陛下,臣有罪!”
李世民盯着尉迟恭看了几眼,最为熟悉李世民的洛玄夜,能感觉到李世民眼中有深深地无奈,但是却没有一丁点杀意。
是啊。
那可是尉迟恭啊,李世民怎么可能会杀尉迟恭呢?
李世民缓缓坐下,闭上眼不知道该说什么,房玄龄想要起身,被洛玄夜一个眼神止住,而后洛玄夜站起身来,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走到尉迟恭身边,直接将尉迟恭的冠冕摘下,又把他的上衣扒了下来。
尉迟恭感激的望着洛玄夜,他宽阔的胸膛上,一道深邃如沟壑的刀疤横贯右肩,似熔铸的铁水凝固而成,左肋下方,一簇箭痕错落分布,每一道疤痕都是一场生死,身上有多少疤痕,数也数不清。
李世民缓缓张开眼,望着跪在地上的尉迟恭,他当初和尉迟恭在战场上拼杀,他不需要看也知道尉迟恭有多少伤,这些伤是给别人看的。
但望着这些伤,李世民似乎回到了那个峥嵘岁月中,那个打天下的时代。
他终于开口感慨万千地说道:“朕很喜欢读汉朝的历史,读到汉高帝的时候,很是激动。
‘纵然黄河细的像衣带一样,纵然泰山被磨平,你们的封国永远平静,爱及你们的苗裔。’
这是汉高帝的誓言,又有惠帝、文帝、武帝的爱护,于是大汉有了靖难诸侯,矢志报国。
后来的君王呢?
猜忌,怀疑,诛戮功臣,再也没有靖难诸侯这样的存在了,朕以为是这些君王不懂得效仿历史,还颇为自得。
但现在看来,不是如此啊。
靖难诸侯能得到百多年的富贵,是因为诸侯们懂得什么叫做不骄纵,不狂妄,知道忠谨的做事,而不是恃功自傲。
青阳,当初太史公是在昭城写下的《史记》,你将《汉兴以来功侯年表》最后一段给诸臣讲一下吧。”
“是,陛下。”
洛玄夜闻言清了清喉咙,朗声清越道:“昔元从诸勋受爵,高帝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爱及苗裔。’
及至靖难,孝宣曰:‘周之侯伯,历三代千有余年,尚见于史,朕誓:‘使山无棱,江水为竭,国朝同休,罔替世袭。’’
上始未尝不欲固其根本,而百有余年,或枝叶稍陵夷衰微,或枝叶繁茂亭亭如盖,皆己之功过也。”
洛玄夜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寂静的太极殿,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但却落在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李世民的语气渐渐平静下来,“写的多好啊,上始未尝不欲固其根本,这和朕多像呢?
朕想要和你们共富贵,而不是为了所谓的权力,去屠戮功臣,朕要遵守自己的诺言,给你们富贵,让你们所有用血泪和血汗所得到的东西,传给你们的子孙。
你们看看周郡王,他什么时候和你们一样过,朕为什么信重周郡王,因为他稳重,因为他从来不会让朕有丝毫的难做,朕只想把一切都给他,朕也想把一切都给你们,但你们只会把这些东西砸的稀烂。
是枝叶稍陵夷衰微,还是枝叶繁茂亭亭如盖,都在你们自己的手中!
尉迟敬德,你自己摸一摸你身上的那些伤疤,每一道都是富贵和荣耀,你要是再猖狂下去,什么都保不住你!”
尉迟敬德讷讷跪在地上,浑身冷汗,他不是真的害怕李世民杀他。
在战场出生入死,他知道李世民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杀他,他是猛然之间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好像真的有些猖狂了。
比如把江夏王李道宗打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不应该发生的。
说到这里,李世民和洛玄夜对视一眼,知道是时候了,于是缓缓道:“朕今日为什么这么生气,因为朕发现不仅仅是一个吴国公尉迟敬德,侯君集也是如此,陪着朕出生入死的两员大将啊,竟然都狂悖到了这样的地步。
侯君集,因为和代国公的私怨,就诬告代国公谋反,没有证据,就要反坐,应当斩首。
在武德元年的时候,太上皇废除了隋炀帝的《大业律》,在贞观二年的时候,我们君臣之间,商议了许久,要宽仁减刑,于是开始修订《贞观律》。过去大多数的君王,都理所当然的凌驾于律法之上,这似乎并不是一件非常大不了的事情,诸多的圣贤都论证了君王在法之上的必要和正确。
传说中,当初的法家,把律法当作君王手中的缰绳,来驾驭百姓。
但朕的想法不同,这大唐的法律,不是朕制定的,而是由大唐的百姓中生出来的。
朕现在赦免了侯君集,因为他的功劳,或许是情有可原的,天下的百姓,大概也能理解朕。
但有功劳的人何其之多呢?
跟着朕出生入死的人,又何其之多呢?
朕今天赦免了侯君集,日后又要赦免多少人呢?
有朝一日,律法失信于民,那岂不是于天下有大害,这大害,是由朕一人而起啊。”
李世民一步步走到尉迟恭身边,“你们看吴国公这一身的伤疤,朕总是会想到,当初我们一起打天下的时候,他冲在朕的身前,这一箭,本是冲着朕来的,是吴国公给朕抗的,这一道,朕记得是洛阳城外。
吴国公扰乱朝纲,狂妄自大,甚至殴打宗王,但朕又怎么忍心去惩罚他呢?
他是朕的心腹,就像是骨肉一样,朕舍不得责罚他,只想让他能富贵一生,临了的时候,觉得这一辈子,没有跟错人,下辈子还要跟随朕。”
李世民言语中已经带上了泣声,尉迟敬德更是伏在地上痛哭失声,“陛下,陛下啊。
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李世民闻言眼泪径直落下,殿中的光影在动,照在他的衣摆上,如同波光中的水。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诸卿啊。
朕知道,侯君集不能不罚,但朕实在是舍不得让他死,书上是,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今日就让朕,来代侯君集受过吧。”
群臣闻言顿时惊慌,现在实质上的第一宰相房玄龄更是失声道:“陛下,您是天子,是至高无上,在律法之上的,这世上没有制裁天子的刑罚啊。”
房玄龄之言,正是所有人心中所想。
李世民抬头望着穹顶,仿佛见到了湛湛皇天。
“朕是天子。
皇天之子。
天子不能受到人间的刑罚,朕将在天坛之上,跪求素王上皇天。
每日只饮水,吃一顿素菜,不食肉,以示好生之德,愿皇天垂怜,让朕能为侯君集,减罪一等,免死流放。”
仁至义尽!
这是所有人心中所生出的唯一想法,洛玄夜更是直接出声道:“陛下,祈求素王上皇天,要诚心尽意,否则皇天降怒,后果不堪设想啊。”
李世民斩钉截铁的说道:“朕之诚心,皇天可鉴!”
长孙无忌痛呈道:“陛下,万万不可,区区侯君集,怎么能让陛下圣体受劳?大不了就直接赦免他好了。”
魏征望着眼前这一幕,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如果当初就投奔李世民,那就好了,就不必蹉跎这么多年。
李世民摆了摆手。
殿中群臣不再多言。
尉迟敬德在地上跪伏呜咽着。
“你们,好自为之吧,以后会如何,朕也不知道。”
李世民缓缓离开殿中。
伴随着宦官一声高亢尖锐的“退朝”,殿中却没有几个人动,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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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之得人,以其诚也,良言苦劝,谆谆其诲,一片丹心,若父教子,欲固功臣根本,欲盛功臣枝叶,欲效汉业诸勋,是故诸勋敛狂谨言,少戾慎行是也。——《唐书·开国以来诸王公功勋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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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对法的认知是迥异于其他帝王的,他将法的源流归结于百姓,即百姓需要什么法律来规范秩序,而不是将法律完全用于统治,我们当然不能否认李世民同样使用法律统治天下,但他那种愿意为法而让渡君王权力的精神,依旧是值得我们赞扬和肯定的。——《唐帝国兴衰史》
第900章 王朝战争!
“一个王朝在走向鼎盛的过程中,总要经历三个阶段的战争,第一阶段,即立国之战,宣扬声威,使四方不敢肆意侵犯,第二阶段,即开拓巩固之战,使所有人都明白,帝国的胜利不是偶然,第三阶段,即不可思议的煊赫之战,天日之下,无可匹敌者,统治范围乃至于超出帝国极壁。”
这段话摘取自大唐国师洛苏的王朝战争宣言。
大唐天子李世民是这段话的第一个听众,而房玄龄、魏征、洛玄辰等诸宰相、李孝恭、李道宗、李道玄等诸王公贵族、李靖、洛玄凌等诸战将,则是第二批听众,太极殿中,气势沉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