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淑妃殿,李恪静静跪伏,他的视线从颇为素雅的装饰上一一扫过,这里朴素的不像是一位位尊四妃的寝殿。
正如杨淑妃一直以来所恪守的,不争不抢,平安度日,李恪目光落在自己母亲身上,一个美丽的女人,娴静淑德,静坐时宛如娇花照水。
望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儿子,杨妃眼中噙满了泪水,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水落下来,泣声道:“你这孩子,怎么突然就要去那么远,哈拉和林,那是什么地方,听说长安北去六千里才能够到达,日后我们母子还有相见之日吗?”
李恪膝行上前两步,再次头跪在地上,泣声道:“母亲,请原谅儿子不孝。”
他不说别的,杨妃便知道这不是自己所能够干涉,只能又是一顿哭,然后竭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为人父母,还能如何?
……
等到诏书下达后,大唐朝廷便开始紧锣密鼓的为燕王李恪的出镇做准备。
这是整个朝廷最大的盛事,没有之一。
一位出镇如此远的藩王,上一次还是汉朝时候,无双武襄侯洛世带着汉戾帝的儿子,在西域建国,最后汉宣帝封赐王位。
即便现在刘姓后裔也还在西域繁衍,乃是昭武九姓国中的刘国,和赵国同样都是曾经统治西域的诸夏王族后裔。
这二国也是极少数的,接受天可汗体系,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诸夏列国。
所以李恪的出镇事关重大,这是中原王朝第一次在如此强势的地位下,往草原上派驻一位宗王。
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保证李恪的安全,如果李恪前脚到了哈拉和林,后脚就暴病身亡,那一切就如同笑话一样了。
而且大唐还只能吃下哑巴亏。
因为在草原上,死个可汗是非常正常的,尤其是从中原过去,水土不服死掉,再正常不过。
所以李恪前往哈拉和林,随行的人就非常重要,在安北府有三千人,但这远远不够,李恪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自己的班底。
当初蜀王府的人,大部分都不适用于草原的环境,所以至少有一半都要重新换。
而且。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从李世民下旨让李恪前往哈拉和林就藩,而且看态度,基本上此生基本上返回中原没戏后,原蜀王府的许多人就开始找关系,想要调出蜀王府。
实际上就是不愿意跟着去哈拉和林受苦。
去那里打个仗没问题,但一辈子乃至于以后的子孙都待在那里,就一个字,免谈。人家蛮夷还知道南国的花花世界好,矢志不移的南下,我堂堂诸夏贵胄,去放羊养牛,像话吗?
从这个角度来看,当初邦周的那群初代贵族,真是伟大到无以复加,放着王畿的好日子不过,前往那些蛮荒之地去开拓,而且那个时候的开拓可比现在危险多了。
针对这种情况,洛氏自然祭出传统大法,那就是以流代迁!
岭南、辽东、西域都是怎么开发出来的?
不就是流放了一大堆人到那里,汉朝从刘邦清理造反的诸侯王开始,一直到先汉末期,都一直在流放,前前后后至少流放了超过五十万户到边疆。
至于荆州、江东之类更是流放迁徙了超过一百万户,极大的压迫了那些山中百姓的生存空间,所以汉朝对诸夏开拓的功绩,是仅次于邦周诸国的。
而大唐呢?
从武德年间到贞观年间,这十八年的时间,有多少人家获罪?
有多少人家被举家抄没?
洛苏建议李世民从里面精挑细选一些有能力的人,让他们戴罪前往哈拉和林,如果能立下功劳,就恢复爵位、勋位,以及为父祖辈平反。
这比当初汉朝的条件可好多了,汉朝想要返回长安,真的是看运气,而大唐可是有一个宗王在那里,能更快的出功劳成绩。
而且李恪回不来,不代表他们这些人回不来啊。
安西大都护府,理藩院以及枢密院,这不都是上升渠道?
李世民的政策一出,不知道有多少人,找到曾经的亲朋故旧,希望能够得到一个前往哈拉和林的名额。
最终被确定下来的有十家。
李世民又为李恪招募数千渴望建功立业的勇士,再加上释放赎罪的犯人以及犯人家庭,一共有一万户汉人跟着李恪往哈拉和林而去,李恪是亲王,本就有一万户食邑,他一下子成为了大唐唯一一个实封一万户的亲王。
不仅仅是一万户汉人,李世民又封给他两千户被安置在河套的突厥人以及各部部众,这是因为在草原上,没有骑兵,就只能被动挨打,汉人中会骑马的不算多,李世民自然不能都给李恪。
而且这些突厥人,可以教会随着李恪北迁的汉人,关于游牧的知识,到了漠北,那地方不能种地,天王老子去了,也只能放牧,也只能逐水草而居。
这些随着李恪北迁的人,每千户分成一个单位,被称作“燕王十二部”。
让所有人都有些没想到的是,在这其中,有一个人非常出乎人意料,竟然主动要跟着李恪去哈拉和林,那就是大儒孔颖达。
孔颖达说,“自古以来,逃亡草原的汉人不可胜数,但最后都泯然于诸胡之间,虽然到了草原上,只能放牧,但圣人之言,也不能被放弃,如果草原上的汉人依旧能记得雅语,能记得之乎者也,纵然千百年后,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出身了。”
人性之复杂,从他就可见一斑,李世民很是复杂的望着自己秦王府中的这个老人,最后没有劝说,让他随着李恪前往哈拉和林。
朝廷对李恪出镇之事的重视程度,让无论是朝廷官吏,还是北方草原诸部,都能够感受到大唐朝廷的决心。
……
贞观十年元月二十三,李恪在长安城外的十里亭和送别自己的诸王公告别,李承乾拖着腿前来,他和魏王李泰的关系不太好,但是和李恪的关系是不错的。
他拍了拍李恪的肩膀,温声道:“三弟,到了哈拉和林要多往长安写信,不要让父皇和我们这些兄弟担忧,如果有什么需要的,你就说,我们在后面给你做后盾,总不至于让草原上的那些人欺负。
你是大唐的亲王,是天子之下最尊贵的人。”
李恪抱拳郑重道:“皇兄,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了,愿父皇、母后万岁万安,愿母妃安康,愿皇兄喜乐平安。
弟会在哈拉和林为你们祈福。”
微风拂过他的脸颊,带着冬季森森的寒意,李恪裹紧了身上的锦裘,与众人再次告别,他遥遥望着长安的方向,似乎依旧能见到那座巍峨的城池,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呢?
前路会是什么样呢?
李恪心中也有些没底,哈拉和林会是埋葬他的深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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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贞观十年的时候,蜀王李恪受封燕王、烈日可汗、安北大都护,成为了大唐帝国在北境的最高政治领袖,当时的人只将其视作传统的藩王出镇,但以后世的目光来看,我们都知道,那是一个恢宏时代的开幕。
我们将目光投回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位号称古往今来智慧第一的大唐国师,不禁想要问,当有人用“血腥的盛唐”来形容这个辉煌至极的王朝时,国师洛苏是否清楚自己掀开了一个血腥的时代呢?——《唐帝国兴衰史》
第911章 皇后崩
贞观十年的大唐,经过李世民等君臣的励精图治,已经不能用蒸蒸日上来形容,而是一个巅峰往另外一个巅峰而去。
天下彻底从隋炀帝带来的阴影中恢复过来,尤其是同时在两个君王治下生活过的,颇有种从地狱升到天堂的感觉。
毕竟杨广这种古往今来第一暴君,和李世民这种能竞争古往今来第一圣君的君王,时代这么相近,也算是绝无仅有。
太子李承乾按部就班的跟着李世民学习处理政务,对于李世民宠爱魏王李泰,也不再抱有什么多余的心思,东宫中的当朝重臣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尤其是洛玄夜的存在,长孙皇后也和他讲过,让他安稳做事即可。
时间就在这种平静中缓缓流逝,李世民在太极殿接见诸州刺史,又在秦州接见诸国使臣,有遣唐使来到大唐,李世民让理藩令接待。
正如一切顺利的贞观九年,贞观十年似乎也会在这种日渐煊赫的氛围中过去,但上天从不让人永远幸福。
长孙皇后病了,而且病的很严重。
不是风寒和风热,这些病已经基本上,可以被洛氏治愈,而是气疾。
实际上长孙皇后一直以来都有气疾的疾病,这是一种从娘胎就带有的疾病,正如李氏皇族的风疾一样,在晚年折磨着李渊。
……
昔日繁华璀璨的太极宫,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寂与哀凄。
熠熠生辉的金碧辉煌,盖不住如今的黯淡无光,就连雕梁画栋上的朱漆彩绘,似乎也随着长孙皇后的病情而失去往日的鲜艳夺目。
殿内精巧的熏香炉中,香气已不再如常般浓郁,而是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中,夹杂着一丝丝药物的苦香。
“陛下,皇后的脉象几乎沉寂,药石无救了。”
被李世民从弘文馆中召来的洛玄镜,带着丝丝哀愁,做出了有些艰难而无情的判决。
听着这位圣手的话,李世民眼中的光一下子暗淡下来,眼泪几乎在瞬间就充斥了他的眼眶,完全克制不住的流下。
这世上或许有许多无情的帝王,但绝对不包括他。
华美的珠帘半垂,映出长孙皇后卧于病榻的身影,她曾经明眸皓齿、神采飞扬,如今却形容憔悴,昔日的红润已被病痛消磨殆尽。
李世民缓缓上前将她拥在怀中,紧紧抱住,泪珠一滴滴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长孙皇后却轻笑着抚摸着李世民的脸颊,“看来妾身是没有机会再陪陛下走下去了。”
洛玄镜悄无声息的离开这里,李承乾和长孙无忌分别在内殿和外殿,听着这对帝后最后的告别。
历史上,皇后大多并不与皇帝埋葬在一起,而是在帝陵旁边重新建立一个陵寝,但长孙皇后不愿意那样,她颇为艰难的带着浓重的病声道:“修建皇后的坟墓,消耗太大,现在大唐好不容易恢复过来,不要因为我而徒劳,你的帝陵已经大致建好,便先将我放进去,待你百年之后,再和我合葬,好不好?”
帝后同穴!
这是长孙皇后的愿望,在往昔之时,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母仪天下的光辉,但现在,李世民却仿佛见到了当初那个向他撒娇,言笑晏晏的少女,他泣声道:“好,好,我们生同寝死同穴,生死都不分开。”
长孙皇后很是欣喜,剧烈的情绪让她又重重的呼吸咳嗽了两声,接着说道:“我这一生,很幸运,遇到了你,临了的时候,想着说些什么,最后想到了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四个女儿。
长乐嫁给了君成,那是个好孩子,我不担心她,衡山还小,但你给他定了君烈,雍国公的孩子,我是放心的。
晋阳和新城,都还小,我知道你想把晋阳许给周郡王的次子,我觉得可以。
只有新城,才刚刚断奶,以后要你多费心了,她们三个孩子,都还不懂什么叫做生离死别,就不要让她们来见我了。”
长孙氏就如同拉家常一样,絮絮叨叨的说着家长里短。
“我们的三个儿子,承乾是个好孩子,但是腿瘸了之后,就有些自卑,有些任性。
我总是记得,当初兵荒马乱的时候,他那么小,我不忍心见到他难过。
其实我很担心你废掉他,你多看看他,他其实很好,很好。”
长孙氏心中的担心很重,这个聪明至极的女人,很清楚李承乾的太子之位,不是因为李承乾自己的能力,而是因为长孙氏,因为周郡王洛玄夜,这两个对李世民影响最深的人,一内一外,才保住了李承乾的太子位。
至于魏征和李靖,以及东宫眷属,是给外人以及李承乾看的,是为了压制其他人的念想,是为了正人心。
如果将李承乾的东宫称作大厦,那长孙皇后和洛玄夜才是他的根基,其他人都是外表装饰的物品而已。
李承乾跪在内殿后,低声的啜泣着,在他最为焦躁的岁月中,来自母亲的安慰,总是会让他回想起当初躲在母亲怀中的温暖。
其实他比长孙皇后想的聪明一些,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在他的太子之路上,他的母后所发挥的作用,不比他的姑父周郡王差呢。
“青鸟和稚奴……”长孙氏没有再说,转而说道:“我们长孙氏,因为我的缘故而拔擢了高位。
我的兄长没有洛氏那种出众的才能和高尚的品德,却成就了宰相,这是和我的初衷所不相符的,这是祸乱的根源啊。
如果可以的话,仅仅赐给他们衣食就可以了,不要给他们高官显爵,我很是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