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外是江东百姓群情激奋,怒不可遏的嘶吼。
牢狱内则是孙权那眼观鼻,鼻观心,最终双目无神……呆站在原地,仿佛陷入了某种冥想。
是来为他送饭的孙鲁育急不可耐的呼唤。
“爹……那些……那些人不知真相,被人怂恿……所以才来此诋毁爹,怒骂爹,爹……爹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当孙鲁育的声音吟出时,诸如“狗贼、孙权狗贼”这样指名道姓的怒斥声再度传来……声音甚至压过了孙鲁育的声音。
“爹……爹……”
孙鲁育不得不抬高声调。
哪曾想,这时……沉默了许久的孙权,他第一次朝着孙鲁育张口,“小虎,爹求你,你杀了爹……你动手杀了爹……”
这……
孙权的话让孙鲁育整个人惊住了,她手足无措的望着父亲。
而当孙权抬起脸的那一刻,孙鲁育能明显的感觉出来,父亲似乎……一下子年迈了三十岁,那碧绿色的眼睛中早已没了神采,那满头的黑发中藏匿着的是更多的白丝。
而这……只是孙权被网暴,不……是被舆论所“暴”的第三天而已!
每天无论是睁眼,还是睡觉……
那么多,那么多的谩骂声传来,这些声音,这次怒斥,这些不断吟出的他的暴行……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回荡,他的意志力能坚持一天,两天……可在这第三天,他就彻底崩溃了,他的神经已经崩溃了。
要知道,在后世有一种审判“贪官污吏”的方法,那便是将这“贪官污吏”关入一个房间,然后房间内上上下下打满了灯,所有的灯光将屋子照的犹如白昼,就将这贪官污吏在其中关上三天!
然后一天、两天……其实……要不了三天,那所谓“意志顽强”、“死鸭子嘴硬”的贪官污吏的精神就彻底崩溃,乃至于不用审问,他就全招了。
俨然,这些无尽的谩骂就像是那将屋子照的犹如白昼的“灯光”,让人忘却时间,让人精神涣散,乃至于到最后……彻底崩溃。
孙鲁育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只是看起来苍老的父亲,他的精神世界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一片断壁残垣……
“爹……你在说什么?”孙鲁育咬着牙……“女儿怎么会杀你呢?爹……爹你醒醒,醒醒……”
“醒醒……哈哈哈……醒醒……哈哈哈哈……”孙权笑了,癫狂、痴傻一般的笑了,“再没有时候,爹比现如今更加的清醒了,他们……他们骂得好,他们……他们说的对,爹……爹做的很多事儿都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当这一切昭然于众,爹……爹就会变成一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爹……爹……不想再经受这心灵上的折磨……小虎,你杀了爹……你杀了爹,让爹去解脱……彻彻底底的解脱——”
三日以来,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孙权试过咬舌自尽,试过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自杀……
可他终究是迈不出那一步,他没有他的父兄勇敢。
他就是个懦夫。
“爹……爹……”孙鲁育一边张口,可是眼泪宛若断了线的珠链般“啪嗒”、“啪嗒”的就往下直流……
“你用毒……你在我的饭食里下毒!”此刻的孙权哪里还会顾及孙鲁育的泪痕,他紧紧的拽住了孙鲁育的手,“小虎,你帮帮爹,你帮帮爹……你难道真的要爹被……被无数人审判,最终于大庭广众之下被绞刑杀死么?爹不畏死,可爹……不想这般耻辱的死去。”
“我……我回去想办法,我想办法救爹……”孙鲁育的泪涌出的更多了。
“不……”面对孙鲁育的提议,孙权当机立断的否定,“现在,爹的生死已经不是那关麟一个人能决定的了,他……他太懂人心了,他让整个江东去审判孤,他做的没错,若是孤与他换一下位置,孤也会这么做!”
孙权的声音越发的沙哑,“小虎,你能去求关麟,你求他不要再折磨我,你求他给我个痛快吧?不要让我……让我再受到外面……”
说到这里时。
牢狱外又一阵咆哮声传来。
“孙权狗贼,公审之日……我势必替周郎报仇雪恨!”
“何止是周郎,那么多忠勇之士,公审之日……他们在天之灵,我等应该一刀刀的屠戮这孙权狗贼,给他凌迟!”
“只是凌迟怎么够?等他半死不活之际……要把他扔入蛇鼠窝中,谁让他如此蛇蝎心肠!”
这……这……
这一道道无法阻止的声浪,孙鲁育心在耳畔,疼在心头,突然有那么一瞬间,她理解父亲的请求了。
她紧紧的咬着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去吧,去吧……下次来时,让爹也痛快的去吧!”
孙权的声音越发的沙哑、虚弱,乃至于尾音都要被那咆哮、怒骂声彻底遮盖……他缓缓的站起身来,望着那牢狱中仅有的窗子,窗子内还有烛火,可窗子外一片寂暗、漆黑。
他喃喃的张口:“孤累了啊,往事如烟,人生如白驹过隙,孤怎么就从一个风华正茂的江东小生,变成一个人人恨不得处之而后快,犹如过街老鼠般的老头子了?孤这些年……是做了一些恶事,可我都是为了江东啊……江东啊……呵呵,也罢,也罢……时至今日,孤累了呀……孤累了呀!小虎……你去吧,去吧……”
在孙权那悲鸣的声音中,孙鲁育流着泪,终于,她再也遏制不住那复杂的心境,她捂着脸……也捂着那流下的泪滴,她跑开了……跑远了……
她的耳边,那对她父亲的怒骂声、嘲笑声还在继续,此起彼伏,此起彼伏——
……
……
一汪月色荡在波心,陆逊与夫人孙茹一道驾马并行于长江之畔。
“夫人此番也立下大功了,云旗公子提到过了,定要好生嘉奖……还特地询问我,当如何奖励夫人。”陆逊的话缓缓吟出。
孙茹“唉”的一声叹出口气,“你知道今夜我唤你出来,不是为了这个……”
随着孙茹的叹气,陆逊仿佛心如明镜一般,他抬起头看看天上的月,又看看江心中波光粼粼的月……继而叹息道:“好端端的江东孙氏一族,怎么就在孙权这一任上……落得这般萧索的地步……”
孙茹是孙策次女,孙权是她的杀父仇人不假,但,她也姓孙哪!
她畅快于孙权即将被公审判决,她也遗憾于孙坚翁翁,孙策爹爹打下的基业,就这样完了……全都完了!
“也罢……”
似乎是与夫君陆逊在外面走走,让她的心情舒缓了不少,“夫君不是说过么?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天下早晚是有人要一统的!刘备也好,曹操也罢,我唯独恨的是孙权这些年做的那些恶事……现如今,他如此窘境,也算是恶有恶报吧……”
“是啊!”
陆逊附和着夫人的话……
倒是孙茹,聊到这个话题,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我听闻近来……整个江东百姓群情激奋,都自发的赶至牢狱那边,没日没夜的怒斥孙权的罪行,夫君……你觉得……孙权能抗住么?他能扛到公审之后么?”
“扛不住吧……”陆逊仿佛是最明哲的那个,他感慨道:“其实,真要公投,也未必江东百姓就都会投票将孙权置于死地,可现在的舆论与谩骂……会让他产生这份错觉,觉得他已然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那……”孙茹忍不住还想插口……
陆逊却摆手,示意道:“夫人,不妨听我把话说完,这本就是云旗公子的一个局,但我笃定,孙权过不了这个局,因为他过往从未经历过如此绝望之境,也从未听到过这么多的谩骂与嘲讽……可事实上……这个世界是掌握在那些嘲笑者的手中吗?不,不是的,这个世界恰恰是掌握在那些能够经得住嘲笑与讽刺,但依然不断前行之人的手中!”
“诸如关麟关云旗,曾几何时,他被误解为关家逆子时,面对那么多的质疑与嘲讽,他可曾怯弱?可曾胆怯?可曾退缩过,哪怕是一步?”
……
……
第555章 这四海万方,只能有一个声音!
建邺城,夜里的孙家府邸,吴国太房舍的房门外。
一盏未熄的灯笼摇曳着,朦胧灯影中映着步练师那双眉紧锁的神情。
她像是还在做最后的努力,为了她的夫君,为了她孩子的父亲,为了这个家。
她十分清楚,凭着吴国太在江东的威望,若是她出面公然说一些什么,或者为儿子孙权辩解一分,那舆论的导向……是有可能翻转的,公投的结果,定会截然不同。
可惜,换回的是吴国太借服侍她的老嬷嬷冰冷的回话。
“回去吧,老夫人说了,仲谋是她的儿子,可伯符、叔弼(孙翊)也是他的儿子啊!老二害死了老大和老三,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如何自处,回去吧,老夫人让夫人回去吧!”
这……
步练师牙齿咬着嘴唇,眉头紧锁,面对这老嬷嬷的话,她想要去辩解。
可千般思虑,万般思索,她如何去辩解呢?
那老嬷嬷见步练师始终跪在地上,于是上前一步扶起了她,“老婆子我也算是过来人,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嬷嬷请讲……”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老人家最忌讳的,便是一碗水无法端平……”老嬷嬷转过身,感慨道:“夫人的目的,老夫人如何不知道呢?可若她老二说了假话,她九泉之下如何面对老大和老三呢?还有……还有孙文台将军!”
呼……随着这一番话吟出,这老嬷嬷转身回去了,空气陡然变冷。
步练师怀揣着万般无奈与不甘,她在孙鲁班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这时候,孙鲁育也面色通红的回来,她看到母亲与姐姐,这一刻,心中积蓄的泪痕再也克制不住,“啪嗒”、“啪嗒”的泪水就往外涌。
看到女儿如此模样,步练师与孙鲁班急了……
她连忙问:“你爹怎么样?是不是出事儿了?出事了?”
孙鲁班性子更急一些,她握紧拳头,大声道:“那关麟若伤到我爹爹,我……我跟他拼了!”
只是,这话方才脱口,孙鲁班的拳头就松开了,语气……也从那份信誓旦旦中走出,瞬间转为蔫了的黄瓜一般。
是啊?
嘴上说说容易,可真要去拼?拿什么拼?拿粉嫩的拳头么?
反观孙鲁育,伴随着母亲步练师焦急的话语,伴随着姐姐孙鲁班那复杂的表情,她只能哭腔着说:“爹,爹求我,让我……让我杀了他?他说……他说他再也承受不住那万人唾弃下……那心中的痛处了,痛,爹实在是太痛了!”
“啊……”
“咚——”
伴随着孙鲁育话音的传出,步练师手中的灯笼彻底的掉落了,那若隐若现、未熄的烛火……也总算在这一刻归于一片虚无。
终于,这如磐黑夜中,最后一抹光束也熄灭了,熄灭了——
……
……
日头洒在九脊之上,重檐巍峨的建邺城行宫中,一处书房内。
一方桌案,陆逊跪坐在桌案的一边,关麟则手捧竹简坐在另外一边,他的目光始终盯着那竹简之上,像是看的颇为入神。
终于,半刻钟过去,关麟方才发声感慨道:“果然,公投中……更多的人是要放了孙权的。”
诚如关麟所说,他手中展开的竹简,正是这次江东六郡七十二县公投中,具体投票的名目与数额。
按照户籍与名册,由官府安排亭长,亭长安排里长,一家家的询问。
每一家每一个成年男女……亲自选择,然后签字画押,确保数据的真实有效。
除此之外,还有各地有名望的族老、名士参与其中,以亭为单位,每个亭都要公示出来,接受所有人的监督与审查。
正因为这样,呈现在关麟手中的数目是无比精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