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吧……”这次是刘备张口,他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没听到么?主公让你们退下。”孙乾怒气冲冲的朝着这一众医官喊道。
“公祐(孙乾)、子仲(糜竺)、宪和(简雍),你们也一并下去吧……”刘备的声音再度传出,声调比之前那次还要虚弱,“这最后一程……让我独自一人送送孝直吧!”
这……
孙乾、糜竺、简雍彼此互视一番,然后三人拱手告辞。
一时间,这诺大的屋舍中仅仅剩下刘备与法正两人。
“孝直啊……”看着法正痛哭的模样,刘备一边紧紧握住他那冰凉的手,一边说,“该说的,你在梦里都告诉我了,该哭的,我也在那梦境中哭够了,若这病症实在让你痛苦,你便安心的走吧……你说的话我都记得,你让我更加器重诸葛孔明,你让我对关麟委以重任,时时刻刻的相信他,我都会牢记于心……你的话,你的眼光,你的心意……我……我还能不了解么?”
说是不哭,可说话间,眼泪就仿佛断了线的珠链一般……根本遏制不住。
却就是在这一哭之际,刘备恍然间察觉到了什么……
他敏锐的察觉到……他方才吟出的那句“你让我对关麟委以重任,时时刻刻的相信他”。
他敏锐察觉到的是……法正在梦境中的遗言『主公不可以年轻尚欠而忽视此关云旗,有他相助,三兴大汉指日可待!』
——关麟!
没错,是关麟!
刘备恍然想到与关麟相关联的什么,他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然后颤巍巍的从瓶子里倒出药丸来。
因为太过紧张,手不住的抖动……乃至于第一粒药丸掉落在了地上,他强自镇定下来,方才倒出了第二粒药丸。
是……
是速效救心丸!
白日里,貂蝉交给他的除了“血府逐瘀汤”外,还有这“速效救心丸”。
说起来,刘备与貂蝉是认识的,昔日……吕布投奔刘备时,曾让刘备坐在床上,然后让貂蝉侍宴刘备……还是被三弟张飞搅局,怒骂吕布心怀不轨。
也正是如此,看到貂蝉的第一眼,刘备就认出她了,刘备更是震惊……怎么貂蝉还活着?怎么云旗是派貂蝉来送药的?
当然,基于法正的病情,刘备顾及不了那么多。
这中间的疑惑,他且全盘放下……
他只是耐心的听貂蝉讲,其实汇聚起来,就是两句话,两味药。
其一,“虚不受补”,怕是法正如今的病情,“血府逐瘀汤”未必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其二,若法正先生命在旦夕,悬于一线,可试试这“速效救心丸”!
貂蝉还特地在后面补上一句,这‘速效救心丸’云旗公子特地提及——能!救!命!
因为法正的梦中遗言,刘备想到了关麟,因为关麟,他想到了这“速效救心丸”,这种时候……法正已然如此,死马当作活马医……也得试一下了!
当即,刘备没有喊人,而是亲自将“速效救心丸”填入法正的嘴中,然后灌入温水,确保他吞下。
然后,然后……刘备紧张的望着法正。
起初……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呼吸困难,依旧是冰冷的手心,依旧是浑身的抽搐,不过……仅仅半刻钟,静下来了,一切关乎法正病情的……都仿佛平静下来了。
这份静……静的可怕,静的让人毛骨悚然!
这份静,也让刘备下意识的心头生出两种猜想,要么是法孝直活过来了,要么就是他已经归天了!
此刻已经是深夜,屋中只有冉冉的微亮烛火,摇曳着,这使得刘备脸忽明忽暗,刘备的脸色惨然,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坐在病榻上,他尝试了三次方才把手伸向法正的鼻息。
哪怕如此,他一次又一次的在中途收回手臂,他还是无法接受那最坏的结果!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终于……
刘备第六次伸出手臂,手指终于触碰到了法正的鼻息间。
他的心头“咯噔”一响。
——『啊……没有呼吸!孝直他……他没有呼吸!』
就这么一刹那,刘备的脸色变了,犹如被狂风摧折的杨柳,他泪水纵横,如同暴雨倾盆,无法遏制。
他的双眼红肿,如同两颗熟透的桃子,泪水不断从眼角溢出,顺着苍老的脸颊滑落,滴在他紧握的双拳上。
“呜呜……”
他的哭泣声,就像是受伤野兽的低吼,压抑而沉痛,他的声音逐渐放大,变得撕心裂肺。
这声音也传到了屋外,撞击着门外那些守候着的每一个人的心扉。
刘备这辈子都没有如此的空洞而迷茫,他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
这一刻的刘备,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千锤百炼、无数次在鬼门关前蹦迪的英雄,而是一个被悲痛彻底击垮的普通人。
“孝直……孝……孝直……”
刘备哭喊着,哭喊着,哭喊着……
可就在这时,迷离中,刘备仿佛听到一阵极轻极细的声音,“玄德……”
“……”
刘备沉默了一下,他以为是他太过激动而生出了幻听。
可这时,一只虚弱的手却是无力的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玄德,你……你怎么哭了?”
“又有人让你不快了么,不怕,正……正这就去做掉他!”
“……”
是……是……是他的声音!
此时,那昏暗的烛火仅仅能透过来一缕微光,刘备的心,却是跳到了嗓子眼儿,他以为他是在做梦。
“掌灯,掌灯——”
刘备大声喊道。
一听到刘备的呼唤,守在门外的孙乾、糜竺、简雍就闯了进来,忙是将手中的灯笼一同提起,烛火一亮,刘备看清楚了法正的脸,那是一张虚弱、蜡黄的脸……可……可却是张开眼睛的。
既没有粗重的呼吸,也没有任何痛苦,而是平静,十分平静,乃至于……那煞白如纸的脸色竟有了几丝微红。
法正活生生的坐在床榻上,活生生的坐在他们眼前,“主公?公祐、子仲、宪和……怎么你们在这里?我……我不是在主公的喜宴上么?我……我好像是喝多了,然后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说到这儿,法正立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主公,那吴懿的妹妹你可娶下了?一切无恙吧?这……事关重大!”
哪怕到这时候,法正还是惦记着刘备,惦记着他的好基友。
“娶了,娶了……”刘备还在落泪,只是区别于之前,他现在是喜极而泣,“孝直啊,你只要好好的,你让我娶谁我便娶谁,你让我休谁我便休谁,若论事关重大,十个吴懿的妹妹也比不上你法孝直的一根寒毛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刘备笑了,笑的无比开怀,清朗……
“哈哈哈……”简雍、糜竺、孙乾也笑了,像是如释重负一般的笑了。
法正醒了,主公就振作起来了。
好啊,好啊,一切都好啊——
倒是法正,尤是一头雾水,“主公不可胡言哪……我就不是你的妻子,如果能定你的休、娶,又如何能比得上吴夫人呢?我这是僭越呀……”
僭越么?
事实上,法正就是僭越又如何?刘备巴不得这个好基友僭越呢!
这,就是偏爱——
……
……
晨曦微明,杨仪迈步走入了军师将军的府邸,这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沿着严整的桑树林边缘朝里院行进,有阵阵晨曦中微风吹过这桑树林,将桑树叶的清香拂入过往行人的鼻子里。
杨仪在一间毫不起眼的屋子前停住了脚步,门前的小童告诉杨仪,“先生就在里面,请进去吧。”
杨仪在进门前看了看天,这才四更天,他深深的呼出口气,询问小童,“这段时间,军师四更天就起来批阅公文了么?”
“不……”小童回答:“先生两更天才睡,三更天便醒来忙碌于政务、军务了……”
听到这儿,杨仪再度深呼口气,不安的抬眸。
他知道,因为法正的病,刘备日日守在他的床榻前,一时间,整个巴蜀所有的政务、军务、外交、用间、商务、农事、水利……全都压在了诸葛亮的身上,哪怕如今的诸葛亮才三十七岁,正直壮年,可莫说是人,就是牛……这么辛劳,也早晚会有一天身体扛不住。
再加上诸葛军师的身体一直以来都不算强健。
『唉……也不知云旗公子的药能不能救下法孝直?若能救下,何止是帮到主公与孝直,更是帮到诸葛军师啊!』
幽幽的叹出口气,杨仪踏步迈入其中。
屋子里一如既往的简朴,屋内的装潢便是和寻常人家也没有任何区别,唯一不同的是,整个屋内……地上河书架上堆放的绢帛文书与竹卷哪怕是比左将军府都要多出数倍,不……是数十倍,最关键的是,这些文书的摆放毫不凌乱,每一份文件都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在这一大堆文书之间,一位头发中已经犯有白丝的中年男子正披着素色袍子闭目沉思,似乎是在将一些重要事情重新于口中复述一遍。
这中年男人正是诸葛亮。
而诸葛亮身旁的烛台里满盈着烛油,这说明那小童没有撒谎,这烛火已经烧了很长时间。
因为是杨仪回来,杨仪又是诸葛亮的属官,小童并未禀报……
杨仪走的又轻,故而诸葛亮并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依旧在轻声吟着什么。
随着杨仪的走近,他已经能听到一些。
“南中的蛮族拒不推行摊丁入亩,且南中税赋从未送至过成都,由此可见,主公虽下巴蜀,可南中并未心悦诚服的归顺,此地势必早晚成为隐患!”
“新农具的推广,粮食大丰收,可军与民之间粮食的分配却出现巨大的争议与矛盾,民心浮动……恰逢此时,阿斗公子屠牛五千,强霸农田,强征农夫,主公啊……此事关公子,你不出面,我当如何审理此案?”
“钟繇与张既在关中训练了五万山地兵勇,支援汉中……连同汉中原本的兵力,如今曹魏在汉中已经不下于十万雄兵,好可怕的曹魏啊,襄樊受到如此重创,关中却丝毫不用支援中原,且曹操在北境抵御鲜卑胡虏的数十万兵马依旧未动,逆魏虽败,可底蕴依旧远非巴蜀可比,若是再拖延下去,怕是这个兵力上的数字还会进一步的增加,汉中……当速取啊!”
似乎是因为最后这一番话的沉吟触碰到了诸葛亮心中某根神经。
他显得有些颓然与沮丧,他闭着眼,无奈的感慨。
“孝直啊,你病的不是时候啊!”
“主公啊,你何时才能振作起来呢?我能等你,可时局不等人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