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想越是觉得原本可以尝试的想法,最终变成不可能的任务,无疾而终。
这便是……他左慈往往疏忽的一点——“知行合一”么?
“知行合一……知行合一……”
左慈嘀咕这四个字整整三遍,越是他这等阅历丰富,览尽世间百态的修行者,越是能体悟……这“知行合一”四个字所带来的影响与深意。
这已经超过了“儒”,超过了“释”,也超越了“道”……
理应成为引领他,也引领世人的全新方向。
不过……
左慈心头还有一个深重的问题。
“这位道友,贫道闻道两次,颇有感悟,然而……还是有一言,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左慈不再隐瞒,以一个道友的身份站起身来,主动与关麟对话。
“这位道友但问无妨!”关麟伸手朝左慈示意。
左慈眯着眼,言语缓慢:“两日前听道友讲述‘致良知’,然而良知人人都有,个个自足,是一种不假外力的内在力量……可要真的做到良知却是万难,诸如那曹操在荆州被称之为大奸大恶,可他年轻时任洛阳北部尉铸五色大棒棒打权贵,在顿丘县颁十罪疏,还百姓青天,任议郎时,他议郎谏言,任济南相时,他捣毁邪祠,他曾经也有过这所谓的良知……却最终,这份良知被外界的总总改变、吞噬……这才有了如今,世间传言中的‘挟天子之徒’、‘大奸大恶之辈’……”
说到这儿,左慈顿了一下,“那么,世间定也有如曹操者,大家本有良知,可为了在这乱世中苟存下去,不得以必须抛去良知……否则,无法立足,又如何去论安身立命!诸如,在中原……有一七十五岁老翁向郡府检举其县县令,可昨日方才检举,今日之内……郡府便将此检举转达县令,又过一日……此老翁被县令所捕,身陷囹圄?累加罪责!自古官官相护,本无可厚非,可这与良知定是背道而驰,我等纵是有良知?又如何做呢?我等的良知……能换取这七十五岁老翁的清白么?”
左慈是用一个具体的事例讲述,这世道,各扫门前雪容易,想要在良知的劝导下“多管闲事”……呵呵,何其艰难?
当初,亲眼见到这一桩事时,左慈困惑了,一时不知……他与他的道教应该如何去做?
此刻,他更想通过这个事例去询问面前的“司徒钟”,想要得他指点迷津,解答心中的疑惑。
这……
在听到这个事件后,关麟顿了一下。
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了什么,当即眼眸眯起,一本正经的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良知出于心,心即是理,没有私心就是合于理,不合于礼,就是存有私心……”
这么一番故弄玄虚的话后,关麟目光灼灼的对上左慈,语气也变得更添严肃。
“诚如你所言,这世界本不美好,许多黑恶的一面无时无刻的都在腐蚀着天地间芸芸众生的良知?可……这些良知只是被腐蚀,不是消逝了!我们道教存在的意义,难道不应该是洗涤世人心灵,重新唤起他们的良知么?还七十五岁老翁的清白,这很难……对于某一个人很难,乃至于对于某一个道教而言很难,但……若是对于天下芸芸众生呢?若是每一个人的良知都被唤醒,都不再‘各扫门前雪’,而是一道义正言辞的站出,那他们的声音还会被淹没么?”
“当然,这很难!需要有人去挑头,需要有人去引导,可不难?何须道家去做?正所谓‘知行合一’,道家欲要胜过佛家的虚妄与构想,超越儒家的传承与礼教,成为真正的王朝正统,这份重量……必须承受的住!这份舆论,必须由他们引领!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当关麟把话说到这里时……
对于左慈而言,可谓是四个字——振聋发聩!
对“致良知”,对“知行合一”,对“安身立命”,对道家的发展与繁荣……
俨然,他有了全新的理解与认知。
他没有再说话,再发出提问。
而是庄重的双手合十向关麟行上一记最庄严的“道”礼。
这一刻,他彻底的悟了!
原来,这才是所谓的良知,所谓的知行合一,所谓道家发展的衷心与奥义!
……
……
洛阳,行宫深处。
曹操端坐在一方锦垫之上,他的眼眸眯起,手指轻轻地握住小锤在编钟上敲打。
每一次小锤与编钟的触碰都异常的孔武有力,仿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编钟发出深沉而悠扬的声响,如同远古的呼唤,在宫殿的每一个角落回荡。
初时,如同晨曦中的微风,轻柔而清新,带着朝阳的温暖和希望。
渐渐地,曲调开始变得雄浑有力,如同战场上的战鼓,激励着人们的斗志,让人热血沸腾。
曹操手指中的小锤在编钟上飞快地跳跃,他的神情也变得愈发专注而投入。
这雄浑的曲调中,使得刚刚步入此间宫殿的程昱,都不由得一怔……
仿佛,透过这乐色,他能够感受到曹操的心境。
那份对于“许昌”,得不到就要毁灭的心境;
那份在面对关羽时,誓要旗开得胜的心境;
那份魏武霸业扬帆起航的过程中,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心境。
终于,伴随着一声拖长的“硄……硄”的音……
整首曲子落下帷幕。
曹操似乎已经注意到了来人,他依旧是背对着程昱,张口问:“仲德,说吧……”
“大王……”
程昱拱手行了一礼,“驸马都尉马钧已经重新回到工坊中,俨然大王的话起到了作用,马钧说……一个月内,他有把握大魏飞球的数目增加一倍。”
“增加一倍?”程昱的话让曹操徒然睁开双眼,“如此说来,距离那将许昌城燃烧成废墟,是万事俱备,只差那荆州的白磷了!”
提到白磷……
程昱连忙禀报道:“大王,就在方才……江夏左慈那边也发来消息,说是……”
程昱将左慈传来的消息娓娓讲述给曹操,包括四方山守得严丝合缝,没有机会,包括万般无奈之下,左慈与这些道人准备放弃,也包括……在即将放弃之际,他们竟与一系列的江东大族联系在了一起。
最为让曹操吃惊是,这些江东大族竟然表现出了极为强烈的“投诚”之意,甚至要帮助曹操将四方山存储的“白磷”给运送至洛阳。
作为生性多疑的曹操,这一件件太过“刻意”的事情……难免让他心头的疑窦迅速的升腾。
整个事件,有些太过巧合,太过刻意了吧。
可这个想法只是存在了几息的时间。
“哈哈……哈哈哈哈哈……”
曹操突然爽然的大笑了起来,他宛若突然就想明白了什么。
“大王何故发笑?”程昱被曹操的笑搞得有些云里雾里,连忙问道……
曹操缓缓起身,他转过身来,笑声不减,却是在这笑声中感慨道:“孤是想到了郭奉孝……”
“奉孝……”
“正是!”曹操一边捋着短髯,一边继续说,“昔日孤要与袁绍决战官渡,那时候所虑有四,其一是李傕、郭汜之后的关中群雄,其二是肘腋之地的张绣、贾诩,其三是与袁绍交好的刘表,最后一个便是江东的小霸王孙伯符……”
说到这儿,曹操的眼眸中仿佛是闪现出建安四年……魏武霸业还在扬帆起航的路上,他曹操也正直壮年,挥斥方遒的模样。
这……
程昱微微抬眸,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曹操要说什么。
果然,曹操的话应证了程昱的猜想。
“虽说那时候官渡之战在即,孤的中原可谓是四面楚歌,可无论是关中群雄、是张绣、是刘表,孤都不惧,孤最忧心的便是徐州,便是那江东的小霸王孙伯符率军而上,直取徐州,断了孤的一臂……为此,孤踟蹰再三,久久下不了决心与袁绍决战官渡!”
“可时局变幻莫测,局势间不容发,孤越是迟疑,袁绍就越是步步逼近,孤深思之际……不由得头风发作,头痛欲裂,世人都传……孤的头风是陈琳那一封《讨贼檄文》给治好的,却不知道,若是没有郭奉孝对孤的衷心之言,孤便是头风好了,可心亦是不安……”
说到这儿……
程昱也回忆起了那时候的景象,他感慨道:“是啊,大王最是忧虑孙策的北上,但奉孝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孙策强霸江东,与当地大族为敌,镇压屠戮……如此这般,他必死于匹夫之手,果不其然……那时候的孙策就死在了许贡三门客的手中,所以……大王的意思是……”
“哈哈……”曹操笑了,他的眼睛睁开,释放出一抹夺萃的精芒,“孤听闻,现在的关麟在江东又是推行什么摊丁入亩,又是重新分配田亩土地,又是要让佃农回复自由身,诸如此类……动的可都是那些大族的利益啊!他比之昔日的孙策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孤在想,若是奉孝尤在,他会不会再鬼谋预言一番,这关麟也势必会死于这些大族之手?”
呼……
随着曹操的话,程昱明白了。
即便……江东这些大族这种时候的投诚显得有些巧合与默契,但大王这是决定要接纳他们。
“大王……”
程昱正想开口继续深入的说这个话题。
哪曾想,曹操抢先一步开口,他话锋一转,像是那“江东大族”投诚的话题已经在他这里戛然而止。
他问道:“子桓如何了?孤听闻他走的是从荆州归还之路……”
这……
程昱微微一顿,提及曹丕,他突然哽咽了一下,这才如实道:“最近传来有关子桓公子的情报,他已经抵至江夏的安陆城,似乎……也对那关麟四方山中提炼的白磷颇感兴趣,我有些不懂了,既已经逃了出来,回洛阳不好么?何必要……要在四方山冒险呢?”
唔……
曹丕的动向还是让曹操微微惊诧了下。
他的神色变得凝重,语调也沉了下来。
“子桓在四方山冒险,仲德,你不懂,可孤懂啊——”
就在曹操感慨之际……
“大王……”许褚闯入宫殿,禀报道:“汉中发来急件……”
“唔”曹操吟出一声,然后接住许褚递来的信笺,他缓缓展开,目光凝于其上的文字。
可这文字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曹操震怒,他破口大骂道。
“大耳贼……这大耳贼欺孤太甚!”
程昱连忙询问:“大王,这是……”
“哼……”曹操发出一声冷哼,继而他带着不屑与愤怒说道:“他刘备竟派假子刘封突袭孤的阳平关,竟一夜之间破了孤阳平关外的三处军寨,一个假子竟能逼孤至此,孤要把自家的黄须儿叫来应战!”
汉中发来的急件就一件事儿。
刘备派养子刘封进攻阳平关,刘封利用“麋鹿”冲散了阳平关外与关内互为犄角的几处曹营,连夜攻克……先声夺人。
看着刘备的养子如此,曹操难免想到他的儿子,曹丕铩羽江东,曹植在武略上没有建树,唯一一个能打的儿子还在北境征讨鲜卑胡虏!
曹操是眼睁睁的看着刘备这么一个“手下败将”一步步的成长到如今,能与他分庭抗礼的地步。
他不愿意承认刘备的能耐,就好像他不愿意承认刘备的假子比他的儿子要强……这个事实。
可就在……曹操要招来曹彰之际。
“大王……”程昱提醒道,“算算日子,三日前……文和(贾诩)已经到汉中了……他带着大王的假节前去,夏侯渊之下,可以调动一切兵马……他在的话,阳平关如何会招致这样一场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