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弟子王叔和跪在地上,却尤自搀扶着师傅的身子。
看着师傅如今的模样,他想到的是“回光返照”。
想到的是……是……
每每念及此处,他不由得泪如雨下。
他勉力的扶着师傅,他抬起头,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张口道。
“师傅,这次的祸事是弟子惹出来的。是弟子一意孤行不让那关四公子见师傅,所以才招致此祸。”
“弟子与两位师弟……也许久都未出门问诊,弟子们想的无外乎是最后……最后在陪陪师傅,不让外界的杂音干扰到师傅,让师傅静养,却……却不曾想得罪了关四公子,让二师弟、三师弟被掳走,让师姐去敲响那登闻鼓,闹得人尽皆知……闹得就连师傅也知晓了!”
“师傅,师傅您一直教导我们‘医者仁心’;教导我们‘勤求古训,博采众方’;教导我们‘夫医药为用,性命所系,不可大意’,教导我们‘医以济世,术贵乎精’,师傅还说,这些统统为‘医者之德’!”
“可……师傅如今的模样,弟子们哪里还能安心出去医治他人?弟子们如何还敢让病患来见师傅,惹师傅劳心?师傅……师傅你也是病人哪!弟子们……提壶济世,救世人为‘德’,难道救师傅……就不是‘德’了么?纵不是‘德’,那也当得‘孝’字吧?天、地、君、亲、师……直问本心选其一,大世无圆满,徒儿求不得无愧,但求无悔!”
王叔和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这时候,貂蝉也挤到了最前,俨然……她意识到,因为她的登闻鼓,无数杏林中人涌入这捞刀河畔。
本该隐瞒的……全都瞒不住了。
而师傅……他……他老人家一切都知道了。
也正是因此,师傅才会如此急怒,才会不惜离开那床榻,才会走出屋子,才有有此雷霆一怒。
“——义父……”
貂蝉连忙去扶张仲景……那轻如鸿毛、摇摇欲坠的身子,让貂蝉心疼。
哪曾想,张仲景厉声朝向貂蝉。
——“你也跪下!”
“啪嗒”一声,貂蝉不敢惹义父生气,她连忙跪地,“义父莫要动怒,女儿……女儿不该去敲那登闻鼓,女儿……女儿已经后悔了。”
“不……”却见此刻的张仲景,他像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他站直了身子,他勉力的喊道,像是早有腹稿。“叔和,还有你……‘红昌’!”
“师傅……”
“义父……”
王叔和与貂蝉跪在张仲景的面前。
“你方才既说‘大世无圆满,求不得无愧求无悔’,那为师今日,就……就最后再教授你一些,这无关乎医理,却关乎医者最重要的德……你听好了,人各有命,我张仲景落得这烈性恶疾,无药可医,我不怪任何人!可……咳咳……”
张仲景轻咳了一声。
不过,他迅速的压住胸口,像是要压制这些咳声,他不想最后对义女,对弟子的教导,再被这该死的咳疾打断。
他的声音再度传出,比方才更沙哑了许多。
“——为师说‘医者仁心’,说‘医以济世’,说‘勤求古训,博采众方’,说‘医者之德’,说了这么多,可最终行将就木时,却忘记这些了,那医者之德,不就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了吗?”
“叔和、红昌,这样说或许对你们不公平,可我辈医者的宿命就是治病救人,若是因为怕死,若是因为贪生,若是因为苟活,就忘了这治病救人的宿命,那医者还如何当得起‘仁’、如何当得起‘德’?”
张仲景的身子摇摇欲坠。
可莫名的,他最后训诫弟子话时,却是身形伫立,看起来是那样的高大与魁梧!
“——我等医者,可以死在这乱世的屠刀之下,可以如那神医华佗般,死在丞相府的大殿之中,可以死在千万人面前,可只要我们还没死,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退缩,就不该退缩。”
“——该死之时泰然赴死,可只要活着,我等就该去医治病患,去让更多人看到痊愈,看到生还,看到活着的希望,如此……才能提醒世人,他们可以义无反顾的把命交到我们杏林的手上,我们杏林医者的‘仁’,我们的‘德’都是真的!”
“——你们……咳咳……你们所做之事,阻我院门,闭塞病者求医之路,无论是关四公子也好,还是这茫茫多的病患也罢,你等问罪于关四公子,那岂不是问罪于病患,这世上哪有医者问罪登门之病患的道理?这又让世人如何看待我等杏林?看待我等医者?看待这医者仁心?”
“我张仲景自知命不久矣,可我死前绝不能坠了这杏林的仁,这杏林的德,诸位‘大夫’,张某闻尔等欲罢诊为吾讨回公道,此坠我杏林之仁德行事,万不可施行。杏林永不拒诊,从张某做起,凡是求医问诊者,无论作奸犯科,还是罪大恶极,凡我医辈来者不拒,来者皆诊,凡向我张仲景求医问诊者,我张仲景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会坐诊拿方!”
讲到这儿,张仲景大喊,“叔和,取为师桌、凳来,今日为师就在这府门前坐堂问诊,最后,最后再做一次坐堂医,为杏林立个规矩!诸位千里迢迢赶来问医者,张某绝不会让诸位空手而归,来,依次坐堂!拿脉,开方!”
特别是最后的“坐堂、拿脉、开方……”,张仲景的话几欲声嘶力竭。
王叔和满目泪珠,却尤自跟着师傅高喊:
——“家师……家师门前坐堂,诸位……诸位排队问诊!”
貂蝉则是抱住张仲景的腿,不住的呼喊。
“义父,义父……”
人群中,所有人也是泪水夺眶,没有人忍心上去……向张仲景问诊。
还是几个老医者,一边摇着头,一边劝这些登门问诊者。
“去吧……去吧!否则……就辜负张神医了!”
宛若他们预感到了什么,声音悲怆。
就这样……
张仲景看了第一个病患,是剧烈牙疼,张仲景开了《伤寒杂病论》中的白虎汤。
第二个病患,是消渴病,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糖尿病。
张仲景开的是《伤寒杂病论》中的乌梅丸方。
他已经握不住笔,可食指与中指把脉时,尤自稳健。
就像是五十年行医所形成的“肌肉记忆”一般,这份“肌肉记忆”已经完全超脱了他的身体,几乎与他的灵魂的共存。
他只要睁着眼,那就能把脉,开方!
张仲景念着药方。
“——桂枝九钱,干姜九钱……”
王叔和用那强忍着的泪腔重复一遍,“桂枝九钱,干姜九钱……”然后落笔……
周围无数杏林的医者也齐齐的朗声道。
“——桂枝九钱,干姜九钱……”
仿佛,他们是要用这种声音去呼唤张仲景,让他意识到,他们与张神医同在……也让张神医千万不要昏睡过去。
一旦昏睡,可能……可能,他们就要与这位医圣的永别。
“——五味子九钱,竹叶三钱,旋覆花三钱,大枣两钱过半,代赭石三钱三……”
先是张仲景的声音。
然后是王叔和落笔时的声音。“五味子九钱,竹叶三钱,旋覆花三钱,大枣两钱过半,代赭石三钱三……”
接着是一众杏林医者满是悲怆的泪腔。
——“五味子九钱,竹叶三钱,旋覆花三钱,大枣两钱过半,代赭石三钱三!”
整个场面,十足的壮观。
张仲景不忘嘱咐病患。“水四斤,煎取一斤半,分为昼三次,夜一次,咳咳……咳咳……”
他终于再忍不住咳疾,可他还是勉力的开口嘱咐病患。
“——切记温服……温……温服!”
“多谢张神医……”这名糖尿病患者连忙拜谢,到最后,他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张仲景努力的想去搀扶他……
却不曾想,就在这时,张仲景的脸上突现红晕,突然双目像是定住了一般。
“——族人……我南阳的族人,瘟疫……瘟疫……伤寒,伤寒!”
他像是中了魔怔一般,在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你们怎么都死了,这疫病……这该死的疫病……啊……啊……”
他宛若突然变成了年幼时,目睹了南阳郡因为伤寒,因为瘟疫“生灵涂炭,横尸遍野”时的模样。
他还在说着疯话。
“——襄阳城,王神仙,他一定有办法能治伤寒,我去襄阳拜师……拜师……;”
“——为医者,岂能‘按寸不及尺,握手不及足’?为医本岂可问财……”
“——望、闻、问、切,伤寒杂病之辩证……受病有深浅,使药有重轻,我等医者,当……当勤……勤求古训,常怀济人之志……博采众方,不随趋势之徒!”
所有人目瞪口呆。
一些医者知道……或许这就是张神医最后的“回光返照”!
他在返照他那“无私奉献”、“医者大德”的一生!
而就在这时,张仲景的喉头突然一口血喷出,鲜血淋下,他打了个趔趄,最后一丝力气像是在他身上抽空。
他眼前一黑,像是再没了意识。
貂蝉一时恍惚之间,张仲景的身子,生生的倒下。
无数人涌了上去,许多人异口同声般的悲声道。
——“张神医……张神医!”
貂蝉几乎要崩溃了,忙是将张仲景抱起。
此刻的义父……身子虚浮,便是比女人还要轻。
王叔和探着张仲景的鼻息,“师傅还有气,师傅还有气……快……快搀扶回去!”
貂蝉的泪眼中,掠过了一丝冷芒,她咬着银牙,“不能动……不能动……让义父缓一下。哪怕是死,义父一定,一定也会坚持倒在这‘堂’上,这……这定是义父的遗愿!”
这话脱口。
无论是张仲景的大弟子王叔和,还是周围的杏林医者,亦或者是张家庄的村民,是来求医问药的病患……
他们齐刷刷的沉默了,空气中,唯有泪眼婆娑,啜泣时的声音。
像是一瞬间,所有人都产生了某种由衷的默契,要静静地送别这位“声名远播”、“德高望重”、“常怀济世之心”的神医。
就在这时。
“——师傅……”
几乎是同时,两道声音同时吟出。
是张仲景的二弟子杜度与三弟子韦汛,他们回来了。
看到师傅如此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