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此,他也不希望陆逊有事。
毕竟在年轻一代的子弟中,陆逊可堪为佼佼者了。
陆逊闻言,平静却坚定的答道:“多谢步将军的提醒,但末将身为陆家军统帅,在确保万无一失之前,便不能指挥无把握的战争,用千万将士们的鲜血,去染我一人的官袍!”
嘴上这么说……
可陆逊心头却是另一番滋味。
——『步骘啊步骘?你从淮泗而来,又如何知晓……在东吴的大家族中,一个族人害死一族之长,会造成如何的身败名裂?会造成何等的众叛亲离!我不是不打,我是打不起啊!』
“好吧……”步骘感慨道:“陆将军的胸怀令我钦佩,那我就不必多说了。”
“君无戏言,我既当初应下吴侯的军令,就会全力以赴,只是,如今距离一月攻至交趾尚早,距离冬至前破城更早,劳烦步将军带话给吴侯,若逾期不能破城,我陆逊甘愿领罪。”
步骘笑着叹息,“你是东吴的‘神君’哪,也是东吴未来的希望啊,若真如你所言,我真有些惋惜,东吴又少了一个青年才俊。”
陆逊淡笑着说:“若真是那样,也是天意,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两位将军的营帐到了,请——”
一段路,陆逊走的是如履薄冰,心思是起伏不定。
唯独最后这一番话,陆逊说的坦然。
可听在孙茹的耳中,她的内心中悸动不已……
她甚至能感受到,夫君如今的处境何等的危机四伏?
……
……
曹魏,樊城。
牢房之中,火把摇曳,呻吟之声此起彼伏。
李藐走马上任,成为了“谏议大夫”,也“如愿”成为了曹丕的幕僚。
而他的第一个差事就是曹操亲自下令的,由他审判杨修。
此刻,正直一早,李藐被带进了牢狱之中,显然,这里是关押重刑犯人之所,室内除了一个火盆别无他物,室外伫立着两位执戟的卫士。
杨修已先在其中悠然的烤着火,骤然抬头看到了李藐,抿嘴一笑,仍旧风流自赏,“哟,不意在此地逢君,看来……丞相是重用你这狂士了,就是不知道,丞相是否重用子桓那《九品官人法》呢?”
杨修说的是反话……
因为附近有执戟的卫士,他不能让李邈好不容易获得的身份暴漏。
更不能让他杨修、曹子建还有李藐的图谋,功亏一篑。
傲归傲,杨修还是足够聪慧与明哲的。
“吾奉丞相之命审判此杨修,尔等先退下!”李藐大声吩咐。
“可是……”两名执戟卫士俨然有所顾虑。
李藐却亮起了拳头,“区区杨修?还不是本官的对手,尔等退下即可!”
“喏!”
如此……两名卫士方才告退。
李藐则慢慢走过去,将手凑到火上烤着,他一言不发,可心思像是又飞回到曾经的江陵城。
那是他与关麟针对如何成为曹植心腹的讨论。
李藐尤记得,是他当先疑问:“按照你的意思?要成为曹植的心腹?就要想办法除掉杨修?”
“未必是除掉。”关麟感慨道:“但一定得让杨修出局……曹植仁孝、慈爱,他很好掌控,可杨修太聪明了,也对曹植太忠心了,有他在始终是个威胁。”
说到这里时,关麟顿了一下,“至少,让杨修出局后,你的处境会更安全,也会更容易引导曹植,曹植是个好的诗人,却未必是个好的君主,他不像曹丕身边有司马懿、吴质、刘桢、陈群等一众智囊,曹植是孤独的,文人都是孤独的……这,便是你入曹魏之后,在解除曹操信任危机后需要做的第二件事儿!”
呼……
长长的吁出口气,李藐将往昔的记忆迅速的收敛……
他在心头暗叹。
——『云旗公子啊,果真如你所想,如今已经到第二步了……杨修已经出局了。』
似乎是注意到李藐的沉吟,杨修小声问了句,“想什么呢?不会是为我惋惜吧?狂士还会为别人惋惜么?”
“呵呵……”李藐浅笑一声,也不知是因为气氛到了,还是笑他杨修身在局中而不自知……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心头感慨……
然后,他压低声音道:“诚如我们预料到的那般,丞相颁出《九品官人法》与《征辟寡妇奖励军户》的两封政令后,氏族与宗室各执一词……场面火爆至极,就连丞相也无法当即做出决断。”
“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啊。”杨修满怀钦佩的望向李藐,“以往,子桓公子因为拥汉,更得那些世家大族的支持,如今因为这一封《九品官人法》,想必氏族对他的支持会更猛烈……看似血赚!”
“可……呵呵,子健公子却丝毫不亏,子健公子的拥簇者本只有那些学子、士子,一封《九品官人法》,一封《征辟寡妇奖励军户》,足以让宗室悉数支持于他。哈哈,也得亏是咱们这位曹丞相,否则……历代君王都将党争视为洪水猛兽,唯独曹丞相放任他们去争,这也才造就了如今大魏如此泾渭分明的阵营!”
说到这儿,杨修突然朝李藐一拱手,“我杨修原本自视甚高,寻常人等从不放在眼里,可先生如此部署,神乎其技,让人看的目眩神驰……佩服,佩服啊!”
“呼——”
倒是李藐,他深深的呼出口气,“就是不知道,丞相最后会采纳谁的主意?如今的局势,咱们没有赢,子桓公子也没有输。”
“他已经输了。”杨修感慨道:“因为,谁能想到你李藐李先生,身在子桓,却心在子健哪!哈哈,哈哈哈哈……如此局面下,也不枉我杨修背负如此罪名,哈哈哈……”
杨修笑的颇为豪放,就好像二十年前,因为心思快过曹操三十里后,那般得意与怅然。
而这一抹怅然,总算在这二十年后,再度重现。
他杨修的心思又快过了曹操一次!
这种感觉,超脱了名誉、地位,让他心驰神往,又感动莫名。
“对了,这个——”
李藐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子,他徐徐打开,这是一盒酥糖,盒子上写着“一合酥”三个字。
这是曹操亲笔所写,这些年,曹植一直留着。
这次,曹植又望盒子里添上了酥糖,托李藐转交给杨修。
杨修捧着这一盒酥糖,不由得泪水婆娑。
他回忆起了当年,那些峥嵘的过往。
那还是曹操得到了一盒酥糖,挥笔在酥糖外的盒子上竖着写下了“一盒酥”三个字,便离开了。
杨修直接将酥糖分给了一众侍女、宦官,杨修自己也拿了一块儿,还有一块儿递给了曹植。
曹植惊恐:“咱们就这么吃了,对父亲太不敬了吧?”
杨修指着盒子上的“一盒酥”,笑着道:“一人一口酥,丞相亲笔所写,便是命令,岂能不遵?”
曹植尤自胆怯,不敢吃。
杨修不由得笑了,他问曹植,“你知道丞相为何喜欢你么?”
曹植的回答:“父亲喜欢我的诗文。”
杨修摇头,“丞相喜欢的不仅是你的诗文,他是在这些诗文中看到了公子洒脱的气度,广阔的胸襟,就像是吃这一口酥,需要眼光和胆魄,这样的本事五官中郎将没有,子健公子却必须有!”
杨修尤记得,那时候曹植的回答是,“德祖是让我与二哥去争夺世子?”
“公子不妨对臣说实话,公子的志向是什么?做个诗人?”
“当然不是。”曹植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的甄姐姐,但他不能这么说,他才思敏捷,连忙沉吟道:“我的志向乃是学父亲,勠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勒金石之功!”
杨修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他告诉曹植,“无论是什么样的目的,仅仅一个相府公子,是无法实现的。”
而说到这一句时,曹操走了进来,众人面面相觑,战战兢兢。
曹操锐利的看了杨修一眼,然后他笑着把酥糖掰成了两半儿,一半填入了自己的嘴巴里,一半儿给了身旁的许褚。
他大笑着感慨着:“杨主簿说的对,一人一口酥嘛!”
也就是那一日,曹操单独将杨修招至身前,郑重的告诉他。
“好好辅佐孤的儿子——”
也是从那一日起,曹植正式的加入了争夺世子的行列。
如今……
往事如烟,曹植在争夺世子之位上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可他杨修却永远的出局了。
想到这里,杨修不由得苦笑。
李藐却侃侃张口,“这么些年,倒是德祖最是通透,呵呵,那所谓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是子桓公子的优势,却也是他的弱点,支持嫡长正统之论的,多是迂腐老臣,多是百年世家,这些人恰恰又多忠诚于汉室!”
“被他们环绕掣肘,子桓公子纵是当了世子,哪怕是未来当了魏公?又能如何?不还是重复往昔一代代汉朝君臣的过往?重复那一个个派系争斗的轮回?”
“曾经曹丞相倚重这些世家大族,这些迂腐老臣,是为了开疆拓土,是为了魏武霸业的扬帆起航,可昨日一见曹丞相,我方才读懂他的心思,他比我们更清楚,汉室的根基、汉室的制度早就烂透了,烂到骨髓里了,而乱世需要的是大破大立。要救天下,必须重建一种新的制度,开启一个新的时代!而这才是子健公子比之子桓公子最大的优势!”
面对李藐这么大一番话,杨修郑重的点头,“李先生,你、我是英雄所见略同,我杨修自知不是一个能奉献自己,为他人做嫁衣的人,可……李先生你的出现,让我看到了子健公子成为世子的最大希望,也让我看到了新时代、新制度开辟的可能,所以……”
杨修再度郑重的拱手,只是这一次他的口中握紧了那写着“一人一口酥”的酥糖盒子。
杨修的话愈发一丝不苟:“我只能陪子健公子到这里了,这上半场,我杨德祖算是不胜不败,接下来子健公子的下半场……就全靠李先生你了,我信李先生,子健公子亦信李先生!”
说到这儿,杨修语气再度加重。
“所以,既丞相让李先生审我,那罪名当重,五马分尸亦不在话下……李先生只管上报!”
“这……”李藐都没有想到杨修为了子健能做到这一步……
事实上,杨修岂止是为了曹植,他是为了他的骄傲啊!
“李先生放心,我比你更懂丞相,他……不会杀我!”
杨修眸光闪烁,他左右环顾,继而压低声音,一席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话传出。
——“或许,你、我的对话,如今的曹丞相正听的一清二楚!”
……
诚如杨修所言。
就在这一处牢房隔壁的密室,曹操站在那里,直到听过李藐与杨修的最后一番话,他才从密室中走出。
待得走出牢狱,步入了一处公堂,一旁的程昱连忙拱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