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没有想到,如今的关羽,在这等巨大的伤势下,巨大的疼痛中,会冷不丁的吟出这么一句。
倒是略微思索后,马良看出了关羽的意思。
他意识到……
关公还是骄傲啊!
他不想把自己如此失败、脆弱的一面展现给……那个总是顶撞他,却也是他最器重的儿子啊。
——『在云旗公子面前,关公还是丢不起这份脸面哪!』
马良不时的摇头,心情复杂至极。
诚如马良所想……关羽的心路历程更复杂。
追本溯源,大意了、太傲了、轻敌了。
没有稳扎稳打……
这才是这一仗溃败的根源。
而这些都是以往云旗骂他的,甚至云旗骂的更狠,往往云旗会在一连串的措辞下,再补上四个字“脸都不要”,宛若杀人诛心,让关羽恨的牙痒痒,却是牢牢的记在心头。
原本这没什么,不过是一个逆子的“大逆不道”之言。
可随着关麟越发的一鸣惊天,愈发的展现出他的锋芒与大局观,愈发的重挫曹军,让局势的天平彻底翻转……
关羽心头埋藏的那句“脸都不要”就显得有些苦涩的味道了。
很多时候,关羽想向关麟证明自己……
很多时候,关羽想用行动告诉关麟,他是傲,但他有傲的资本,因为他关羽是无敌的。
可偏偏这一次,就是因为傲气,因为大意轻敌,想当然的以为樊城无将,这才遭逢如此大败?
或许曹仁的醒转,关羽无法查探……
可偃城庞德的驰援……
徐晃的使诈,这些本该是他关羽能想到的。
关羽的胳膊上是剧痛,可却尤不及心里的痛……特别是云旗那句“脸都不要”,这四个字从虚妄变成现实,让他关羽更痛、痛彻心扉!
说起来……
儿子云旗一直在痛打曹军,可他关羽作为老子却……却……
终究,他还是丢人了!
“从公安调拨人马,坚守江陵城……”
一声吩咐后,关羽再度提及,“千万,不要将此事告诉……告诉云旗!”
看众人没有反应,关羽顶着疼痛又补上一句,这一句声调更重。
又或者换一种说法,这是他这一场大败后,最后的倔强——
“是……二将军放心……此事不会……不会……”周仓本想说“此事不会告诉四公子”,可话还没讲完……
忽的,关羽的身子一晃,原本那虚弱的丹凤眼突然阖住,呼吸声也变得更急促。
“父亲,父亲……”
关银屏惊觉不对,连忙呼喊……
马良则大声喊道:“医官?医官何在?”
这时张仲景的弟子,荆州第二官医署的负责人杜度快步上前,他先是拨了下关羽的眼皮,又望向关羽那中箭的胳膊。
他忧心忡忡的说。“这箭有毒,需即刻服药止住毒性往五脏六腑蔓延——”
说话间,杜度就吩咐医者去取药、煎药……
整个此间所有人不敢发出一言,不敢打扰这位仲景神医的弟子为关公诊断、用药。
关索却慌了,他即刻转身就要跑出这房间,却被周仓一把抓住,惊问道:“五公子去干嘛?”
“我去告诉四哥!”
“可二将军千万嘱咐,不许把此事告诉你四哥啊……”周仓的眼眸紧紧的凝起,瞳孔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关索却挺直了胸脯,站立如松,语调坚持:“若我爹真有个什么闪失?周将军?你担待的起么?你如何向我四哥交代呢?”
关索的话让周仓的眉宇间有些松动,可他还是死死的握着关索的胳膊,不许他出门。
关索突然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爹不许咱们告诉四哥,可爹没说不许咱们告诉大哥呀,我去江夏把此事告诉大哥……让他来见父亲!”
这话脱口……
终于,周仓的胳膊迅速的松动,关索也刹那间抽出了手臂。
他再度回头深深凝望了一眼晕厥不醒的父亲,他艰难的扭过头,快步往门外跑去。
早有马儿等在那里……
“得得得”
伴随着一声马儿的嘶鸣……
关索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呼啸而去。
怕是这一刻,他都忘了,他身上其实也还有伤!伤的并不轻!
……
……
淮南,八公山上。
枕在冬日宁静安详的臂弯,踩着清晨第一片柔软的、薄薄云雾状的素毯。
一种空冥的感觉拉近了这世外之地的八公山与凡事陈喧之间的距离。
也让张辽的思绪从梦幻的遐想中又回到了现实……
大地如此沉稳安然,不露丝毫的慌张,静谧中清浅闲雅,清姿款款,温淡素洁……
可张辽却终于迈出那厚重的步伐,他寻找到了一处烙铁,在风箱中点起了火,将烙铁填入其中。
今日的他,比之昨日恢复了许多力气……伤口处也再没有那般疼痛。
他不住的心头喃喃:
——『‘卓氏灵药’在整个南方享誉盛名,果然名不虚传……』
正是有如此感慨,张辽难免对卓荣的话更加笃信。
他回望了眼自己身上那许多处伤口,心头暗道:『如此多的创伤,又在肥水中浸泡,患上‘四六风’的可能性,或许真的不小!卓姑娘言辞恳切,并非是危言耸听……』
华佗的弟子……
卓氏灵药的发明者。
在医学上,特别是外科,创伤这类病症,还是足以让人信服的。
只不过……
张辽有他自己的决议,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赴江夏,那里是敌军的阵营,且不说他到那边会不会即刻被碎尸万段。
退一万步说,即便张仲景真的医治好了他的创伤,那他还回得去么?他哪怕回去了?又如何向曹丞相交代?
“唉……”
伴随着一声幽幽的叹息,张辽的一双眼瞳收回,目光炯炯凝于那炉火中的烙铁上,不时张辽会拨动下这烙铁的另一边。
让烙铁顶部的长方体受热均匀,他这是在使用一种土法,平素里军营里有将士受到创伤,为了防止‘四六风’都这么干。
“你在干嘛?”
就在这时,一道清脆的女声传出……
因为鸡尚未打鸣,现在才刚刚破晓,天空中唯独蒙蒙的亮光,卓荣早起是为张辽、凌统熬制内服外敷的药。
不曾想,风箱已经被点燃,炉子中已经添上了木材,再仔细看,火炉前张辽正盘膝坐在那儿,神色萧索,面颊复杂至极。
“你在干嘛?”卓荣见张辽没有回答她,又问了一遍,这一次声音更大声。
甚至惊醒了本还在熟睡中的卓恕与凌统。
两人迅速的出门,却见此刻的张辽缓缓起身,正淡淡的朝卓荣说:“姑娘要我去江夏寻那张仲景,这份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是大魏的将军,又如何能去荆州敌对之地?所以,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用军中传下来的土法子吧……”
说着话,张辽取出了那火炉中的烙铁,这烙铁本是卓荣需要高温融化部分药材而特地准备的,不曾想张辽竟拿了起来,那烧的殷红的烙铁顶部让人看着直畏惧。
“你要干嘛?”
凌统仿佛也恢复了一些力气,尽管手无寸铁,他迅速的拦在了卓荣的面前,卓恕也迅速的护住卓荣。
反倒是卓荣,仿佛……看到这烙铁,她想到了什么。
她意识到了这位曹魏赫赫有名的将军,他要做些什么。
只见张辽狠狠地咬着牙,然后将洛铁头部那烧的红透了的地方,对准身上最大的一处伤口,然后狠狠地烙了上去……
“啊……啊……啊……”
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感瞬间席卷张辽的浑身上下,这让他额头处豆大的汗珠如雨水般落下……仿佛旦夕之间,整个身子全都被汗水浸透。
而他的五官也变得扭曲至极,直到他烙了整整十息的时间,方才松开烙铁,而身体中那灼烧的部位变得殷红,皮肤也宛若拗在了一起。
可神奇般的,血却是止住了……
这是古代军营中最常见的防止“破伤风”的土法,为了达到防止“发炎”、“感染”的效果,将士们在遭受重创后,会用铁器等物烧红来烙伤口,以达到杀菌消毒的作用……
这在各个军营中很常见,往往小的伤口不用管,可大的伤口一定会加上如此步骤,防范于未然。
只不过,这等方式……总归是有些残忍!
而张辽现在在做的就是如此,他用在身上几个大的伤口处纷纷用烙铁烙上……以此高温来杀灭一切伤口中的病体,避免“四六风”的发作。
一声声的哀嚎,一声声的嘶吼,这让卓恕、卓荣……包括凌统在内,都有一抹触目惊心的味道。
这等场面太悲壮了——
终于,在完成最后一处疮口的烙印过后,张辽仿佛虚脱了一般……他瘫坐在地上。
也直到这时,他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才停了下来,才不至于压过卓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