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曹操的归来,行宫前的广场上摆着酒席,曹操坐在中间,列席的都是谯县的父老乡亲,其乐融融。
曹操端着酒杯笑:“上一次来这里是南征的路上,在故宅中住了几天,孤与孤的二子丕还在院子里种了几棵甘蔗,这有五、六年了吧?如今那些甘蔗?怕是早已没影了吧?”
父老里正笑道:“丞相与公子种的甘蔗长的格外好,我还记得,去年长熟时,县令还说奉丞相令分给乡亲们呢?我也有幸分了两口,甘甜……甘甜的紧哪!百姓们也纷纷说,就没吃过这么甜的甘蔗,也唯有大王与公子能种出这样甜的甘蔗。”
里正谄媚中不失端庄,让曹操听得“哈哈”大笑。
这时,谯县的县长张口道:“熹平五年的时候,正直丞相弱冠,那一年……有老人发现咱们谯县上空漂浮着一条黄龙,许多人都看到了,纷纷猜测……将来咱这儿会诞生一位帝王,即使不是帝王,少说也得是个将帅之才啊……现在看来,这黄龙预示着的便是丞相啊。”
“哈哈哈……”乡亲们的话惹得曹操爽然的大笑。
这便是乡音的魔力,能让曹操短暂的从战场的失礼、被迫的妥协中走出,能够享受到一股别样的温馨。
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这季节没有甘蔗……”曹操笑着道:“不过,孤给父老乡亲们带来了些别处的果子,都尝尝……”
说话间,有侍卫依次给这些乡亲父老摆上葡萄、李子,还有青梅酒。
一个老人看到酒想喝,却偷瞄了眼曹操,不敢喝……
曹操亲手将青梅酒倒了一樽递给这老人,“喝呀,喝过这青梅酒的,都是英雄,啊……哈哈哈哈……”
曹操的心情看起来不错。
老人们则是战战兢兢的喝着青梅酒,吃着眼前的水果。
曹操笑着问身边的父老里正:“孤记得上次来,咱们谯沛还是人丁兴旺,许多乡亲都领着娃娃,怎生这一次,唯有你们哪?让那些娃娃一起来吃啊?孤记得上次来时,那些十岁以下的娃娃都有几百个呢?哈哈,这些水果孤带了许多,快,快唤他们来啊!”
这……
此言一出,肉眼可见的这些乡亲们一个个神情黯漠了起来。
曹操察觉到了异样,连忙问:“怎么了?这些娃娃呢?如今算来,这些娃娃不都应该十六、七岁了嘛?孤当初还说,要亲自为他们行弱冠之礼呢?人呢?他们人呢?”
这下,一干父老神情更是黯漠了,一个脸色沉了下来,他们有些怯声声的看了一眼当地县令。
县令也显得颇为尴尬。
曹操察觉到了异样,连忙问:“怎么?”
里正勉勉强强的说:“承蒙魏公厚爱,那些娃娃都出去了……都……都不在咱们谯沛?”
曹操的面色稍冷,转头对许褚低声吩咐,“虎侯也是谯沛人,你去县署,把这里的登记户籍,悉数拿给孤看!”
“喏……”
许褚带着几名虎贲兵士迅速的往县衙去,不多时,户薄带来,连带着……还带来一个册子。
册子极长,几乎快要与户薄齐平。
曹操问:“这是什么?”
许褚的话也变得低沉了起来,“这是销户的名单,谯沛十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原本有三万人,现在……”
说到最后,许褚的声音突然停滞,这也让曹操的心情变得沉重。
他张大声音问:“现在怎样?”
许褚颤抖的说:“没了……三万人,活下来的……百不足一!都是……都是死在了那襄樊战场!”
此言一出……
曹操的眼瞳变得惊悚。
父老里正与县长、县丞悉数跪在地上,无比恐惧的把头埋低……
曹操的声音接踵而出,“就是说,就连我谯沛……我谯沛都没有壮年男丁了?他们都……都战死了?”
……
……
第425章 进爵为魏王,屠龙勇士终变恶龙!
十五到四十五。
整整三代人,没了,全没了!
更惊愕的还不止是这些,女人,整个谯沛……就连五十岁以下的女人都罕见。
谯县县令颤抖的张口:“此地是丞相与诸位将军的故里,凡是征兵也好,征寡也好,这里若都不支持丞相的政令,那……整个大魏?还有哪里会支持,所以……所以……”
曹操震怒的摔下户籍,他豁然起身,一副愤愤然的模样:“征兵令掏空了孤故乡的男人,征寡令又掏空了孤故乡的女人,男人没了,女人也没了,整个谯沛……竟……竟只剩下你们这些老者,如此……孤打这天下?究竟……究竟是为了什么?”
程昱与贾诩都在曹操的身旁。
贾诩沉默不语,他出身关中……那里早在十年、二十年前就是这样的光景了。
只是,不曾想……曹操建立大魏,南征北战,打到最后,竟也把中原打成了关中,打成了那十室九空。
程昱则拱手安慰曹操:“丞相,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几年,大魏的征伐的确多了些,特别是去年的后半年,大魏又是征兵,又是征寡,谯沛都如此……更何况,是其它城郡呢?”
呼……
听着程昱的话,曹操长长的吁出口气,他不由得沉吟道:“这半年,死的人的确太多了!”
是啊,拜那关麟的一鸣惊人,几处战场……曹魏死的人比几年加起来还要多。
这时,一名虎贲军进来禀报,“启禀丞相,天子派使者和夏侯惇一道求见!”
曹操没想到这个时候,天子会派使者,更没想到,夏侯惇被射瞎了眼睛,还会赶到此间。
他心头吁出口气,不由冷笑,“一前一后,还真是会挑时候啊!”
虎贲军士小心翼翼的问:“丞相,先见哪一个?”
曹操说:“天子使者,岂敢怠慢?让天子使者先过来……”
说到这儿,曹操看了一眼那砸在地上的户籍,吩咐县令,“收起来,下去……”
县令连滚带爬的退下,父老里正与一干年迈的乡亲没有曹操的命令,哪都不敢去,只能杵在这儿。
不多时,天子的使者快步走进,向曹操行礼,“启禀丞相,臣高庙使者奉天子之命前来传旨。”
此言一出,一干父老乡亲连忙撩袍跪下。
曹操则慢悠悠的说:“陛下有何吩咐?念吧!”
使者展开圣旨念道:“自古帝王,诏虽号称相变,爵等不同,至乎褒崇元勋,建立功德,光启氏姓,延于子孙,庶姓之与亲,岂有殊焉……夫以圣哲之君,事为己任,犹锡土班瑞,以报功臣,岂有如朕寡德,仗君以济,而赏典不丰,将何以答神,慰万民哉!”
“今进君爵为魏王,使使持节行御史大夫、宗正刘艾奉策玺玄土之社,苴以白茅,金虎符第一至第五,竹使符第一至十。君其正王位,以丞相领冀州牧如故。其上魏公玺绶符策。敬服朕命,简恤尔众,克绥庶绩,以扬我祖宗之休命。”
高庙使者念完,叩头便拜:“恭喜魏王……”
诚如高庙使者念出的,这是一封将曹操从魏公加封至魏王的诏书。
这也是曹操完成修建洛阳后,给予汉室巨大的暗示。
——这魏王,你天子给也就罢了,不给,他曹操一样会夺。
这本是大汉“房本”向大魏“更名”的倒数第二步。
曹操本该为这件事儿而兴奋、狂喜!
只是……
此刻的曹操,听着这诏书中的一句句话语,他没有兴奋,没有狂喜,反而感受到了巨大的讽刺……
——圣哲之君,事为己任。
——图危社稷,君复命将,龙骧虎奋,枭其元首,屠其窟栖。
——阳平之役,亲擐甲胄,深入险阻,芟夷蝥贼,殄其凶丑,荡定西陲。
这些本都是丰功伟绩。
可此时……
面对眼前的境况。
谯沛壮年百不存一,谯沛女人被迫再嫁,个个父老乡亲人心惶惶。
此情此景下,曹操只觉得他愧对家乡父老……
再联想到,谯沛都是这副模样,那?大魏的其它城郡呢?
他曹操只觉得愧对天下。
是啊。
那些阵亡的战报。
江夏六万、襄樊三万五……这些,在曹操的面前划过时,不过是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可对于整个大魏,对于一个个大魏的城郡,那便是赤果果‘生灵涂炭’一般的现实。
似乎是见曹操没有接旨,高庙使者连忙道:“魏王,眼下天时地利人和皆备,魏王已建立不朽之功勋,千万莫要推迟啊……”
曹操苦笑着问:“天时地利人和?”
言及此处,他转过身,一边顺着那泥泞的道路,往这谯县的村落中走,一边喃喃吟道: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吟出这一篇侯,曹操的心情像是更加的悲壮……他提高了声调,他大声又吟道:“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念之断人肠——”
话音落下。
曹操看到的是这泥泞道路的背后,那隐藏在“太平”、“安恬”表象下,谯县十户九不存的模样。
是那些屋舍还在,却已是断壁残垣,再无人居住的房子,是整个郡县……再也没有了的年轻人!
这……
这就是他曹操为这世道带来的东西么?
这就是他曹操奋战了一生,为这天下带来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