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不同了,时代不同了。
现在的曹操是王,他建立起的是大魏,这些军士都是他大魏的子民。
更何况,年轻时的杀戮……
已经让大魏内部的叛乱此起彼伏,已经在曹操的晚年时,开始剧烈反噬他与他的帝国,让他疲于奔命,叫苦不迭。
这也是为何曹操最是疼爱“曹植”与“曹冲”的缘故。
他的继承人必须是一个“仁主”。
只有这样,才能在下一代化解他曹操当年杀戮造成的怨念,只有“仁道”才能救赎曾经大魏的罪孽,让大魏一代代的流传下去。
也是这个原因,晚年的曹操不可能不去救平鲁城这三万魏军,不可能不去救徐晃。
有那么一个瞬间,曹操感觉他被诸葛恪,不,准确的说,是他被诸葛恪背后的关麟给彻底拿捏住了。
无疑,关麟是懂他的!
懂他曾经的杀戮,懂他晚年的救赎,懂大魏的根基有多不稳,懂曹操对军心、民望稳定的渴望。
如今的大魏潜藏在繁荣表象下的,是根骨中的风雨飘摇啊。
一时间,曹操凝眉沉思,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接诸葛恪的话。
站在首位的贾诩忽然迈出一步说,“且慢……”
诸葛恪带着悠然的微笑等着贾诩的发难。
贾诩拱手,“吾乃当朝太尉,诸葛公子把那‘炼狱火海’,把那‘三万人’的生灵说的如此不堪,如此卑贱如蝼蚁,那么……老夫敢问,你身后的那位关公子他自诩辅佐左将军匡扶汉室,可他焚的又不是大汉的子民么?”
诸葛恪含笑,“原来是毒士贾太尉,昔日天子流离、群雄袖手,汉室几亡,是魏王迎天子于许昌,筑宫室以尊养,那时候的魏王的确是忠臣,那时候魏的军民,自然也是汉的军民,可后来呢?”
“董国舅死在魏王的刀下,董贵人死在魏王的白绫之中,临死前的董贵人尚身怀天子骨血,魏王却如此心狠手辣,还有去年年初的伏皇后,被魏王幽闭于宫中折磨至死,伏氏宗族一百余人尽皆遇难!可魏王却百尺竿头,被陛下册封为王,这些?难道……还不足以区别魏与汉之差别?这些难道还不足以证明魏王的大逆不道么?”
“哼,可现在贾太尉却说,魏军既是汉军,魏国的子民既是大汉的子民,你觉得这话可不可笑?魏王以臣弑君杀死伏皇后、董美人,残害天子子嗣时,又会想到,魏军既是汉军,魏国的子民既是大汉的子民么?难道……是汉天子让魏王残杀皇后、美人与其怀中龙嗣么?”
这是诸葛恪第一次在这么多“敌人”面前,如此侃侃而谈。
偏偏一字一句有理有据,让人信服,却也让大魏朝堂之上,无数身居“汉职”之位者自惭形秽。
贾诩又急又怒道:“我只说今日事,谁与你论当年?”
诸葛恪笑了:“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子曰‘为人子者,改父之道,是为孝’,当年魏王之父乃汉司隶校尉、大司农、大鸿胪,魏王之祖父虽是宦官,却是匡正朝纲,维护汉室正统,可今日……魏王却已改祖、父之道,以臣弑君?凡是服从于魏王者,在大汉眼中悉数都是叛逆之人,纵是我家公子焚之、坑之?那不过是替天行道,焚的是叛逆,而非我大汉忠孝子民!”
诸葛恪一席话驳的贾诩哑口无言。
这位世间公认的“毒士”,百官私下里称作的“大忽悠”,今时今刻却被一个年轻公子驳倒了。
——『好一张伶牙俐齿!』
曹操克制着自己的清晰,他用平稳的语气张口道:“孤杀伏皇后、董贵人,是因为伏家、董家要杀孤,怎么……依着诸葛使者言,人为刀俎?孤就只能做那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么?何况,孤还将自己最疼爱的三个女儿许配给陛下为妃,侍奉陛下!故而,以臣弑君?这罪名孤可不敢当!”
“是啊……”
随着曹操的话,魏国满堂大臣尽数附和,可诸葛恪依旧神色从容。
这次换作程昱站出来,“昔日项羽以高祖之父要挟高祖,若不投降,即将高祖之父烹煮,可高祖却不为所动,大笑着让项羽煮好了分他一杯肉羹!楚人见此,纷纷辱骂高祖猪狗不如。但……此为高祖不孝乎?”
“非也!两军交战,父母妻儿为敌所擒,那生杀予夺悉数在敌人手里,纵是高祖跪下来求项羽?项羽又会饶过高祖?放过高祖之父否?”
说到这儿,程昱顿了一下,继续道:“父母妻儿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三万魏军兵士,何况是徐晃将军?他们如今既已落入你家公子之手,那生杀予夺,是死是活,便是由你家公子做主?大王纵是不忍,却也无可奈何,倒是……你家公子,就不怕担着一个杀人魔头的恶名么?武安侯的名声……流传下来,似乎并不好!”
面对程昱的责难,诸葛恪仍然含着不卑不亢的笑容,“战争本就是残忍的,若如今襄樊战场的时局更替,是我荆州兵被魏军围困,那魏军将领会因为不愿担上弑杀的名声,就放过我荆州军士么?”
“况且,我家公子可比武安侯仁厚多了,若不是他悲天悯人,何至于会为了这三万兵士的性命,不惜将我这使者派来,置身许昌险境与魏王谈判‘是杀是放’的条件……”
“况且,我家公子亮出的条件并非不可接受,许都城嘛,对吴宣战嘛……不过是一个城,不过是一处战火,对于魏王而言弹指间便可答应……”
“魏王却踟蹰再三,晚辈斗胆言,这是魏王在定取舍,若魏王真的在乎这三万兵士,在乎那徐晃将军的性命,区区许都城而已,又有何难以割舍?可若是魏王不在乎这三万兵士,那咱们大可以让此事昭然于世,看看天下是会将我家公子置于‘杀戮’的名声,还是将这魏王置于此‘不救兵卒’的骂名?”
说到这儿,诸葛恪顿了一下,语气却更冷冽:“对了,有一点魏王好像搞错了,我今日来此魏宫谈判,谈的可不只是这三万兵士与徐晃将军的性命,我谈的还有许都城百万生灵?我家公子可以从襄阳城飞球腾空,将樊城置于炼狱火海,就也能从宛城飞球腾空,将许都城置于火海之中……”
“若是魏王连这百万生灵的性命也都不在意了,那好办,云旗公子可以大手一挥,这大魏百万生灵的性命,他就替魏王笑纳了!”
“你大胆——”喊话的是典韦的儿子典满,“再敢无礼,我便斩了使者何妨?”
随着典满的话,程昱介绍道:“这位乃是我大魏古之恶来典韦将军之子典满,他可是继承了其父的英勇、胆气,诸葛使者要自重啊!”
面对程昱与典满的责难,诸葛恪笑了,笑容中带着几许嘲弄与讥讽,“噢,原来是古之恶来典韦之子,正好,我有一言想问将军!”
“当年魏王在宛城因为贪恋一个女子而遭至叛乱,以至于长公子曹昂、少年将军曹安民,典满将军之父典韦殒命,阁下扪心自问,这一仗,阁下是怪那叛乱的张绣、贾诩,还是怪魏王的贪恋美色呢?”
一语双关……
不,诸葛恪这话是一语三观。
通过典韦之死,既引出了正题,即三万魏军若是殒命平鲁城,那大魏军民会怪曹操还是怪关麟?
此为其一。
其二,则是回应典满的无礼。
告诉他,典韦的死就是因为曹操那一念之间的精虫上脑酿成了,如今这三万魏军兵士与徐晃,他们的生死依旧是系于曹操的一念之间。
其三,诸葛恪是将矛头引燃到贾诩的身上……
让憨态可掬的典满将其父殒命的怒火也一并引燃到贾诩的身上,如此,便可以帮助他诸葛恪分担这朝堂上的压力。
一箭三雕,一语三观,一举三得……
这一番精彩的言论,让宫殿中,站在末席的陈群与司马懿心头啧啧称奇。
陈群小声对司马懿道:“世上竟有这样的奇人……这是公然羞辱大王啊!这胆魄……让人望而生畏,可他的话……却又让人挑不出半个错字!”
司马懿没有回话,却是在心头暗道:
『此诸葛恪才思敏捷如此,胆大如牛如此……何止让人望而生畏,简直是令人肃然起敬,东吴不得人,荆州得人哪——』
“你……”随着典满的一声无能怒喝。
谁也没想到,“嗖”的一声,曹操抢先一步拔出了倚天剑。
仿佛,诸葛恪的这一番话也砸中了他的痛处,说到了他的软肋,逼得他托着五十多岁的身躯,虎步向前,一剑就向诸葛恪刺去。
反观诸葛恪,面对曹操那锋利、森然的一剑,他岿然不动。
仿佛要任凭那倚天剑从他的脖颈间穿刺,用他的血去溅满这大魏宫廷。
“大王……”
反观程昱、贾诩……看到曹操出剑,两人下意识的吟出“大王”二字,言语间却充满了慌乱……俨然,他们是想劝曹操收剑。
可曹操的剑去势如飞,仿佛不见到血迹,决不罢休一般!
反观……这种时候的诸葛恪却直面曹操的目光,也直面他的怒火,仿佛再说。
——『来呀,同归于尽哪!』
——『一个一生都在屠城的恶人?怎么会在乎区区几万兵卒的性命,怎么会在乎一个手下的上将军?』
——『来我,朝我这儿刺来!』
比狠!
诸葛恪是第一个与曹操比狠的狠角色!
终于……当曹操那“倚天剑”的寒芒几乎就要摄入诸葛恪的喉咙之际,突然……倚天剑的剑尖停住了,在最终距离诸葛恪脖颈仅仅只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这一剑,终究……停下来了!
人言,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魏王曹操一怒,那何止是血溅五步,但……这种时候,曹操不能怒,他一怒,极有可能平鲁城的三万兵士没了,就连许都城也将化为乌有。
呼……
也直到这一剑停住。
那表面镇定,内心中早已慌得一匹的诸葛恪,这才稳下心。
当他再抬眼与曹操的目光对视时,他仿佛从对方的眼神中窥探出了什么。
诸葛恪能感觉出来,他赢了,云旗公子也赢了!
或许他们都有赌的成分,但他们……就是赢了,赢了逆魏,赢了曹操,赢了许昌……胜券在握!
这时,曹操的声音总算传出,但像是在心头经历了百爪挠心一般,他显得有些疲惫,语气也再没有之前的霸道、威慑。
“诸葛使者好一张利嘴啊,你生父诸葛子瑜便擅长话术,你继父诸葛孔明更是在东吴舌战群儒,今日……孤算是见识到,何为琅琊诸葛氏,琅琊诸葛氏……能言善辩,家学渊源哪!”
说到这儿,曹操顿了一下,他带着巨大的妥协继续开口,“至于诸葛使者提及的此事,孤与众臣子还要商议,诸葛使者回驿馆等候如何?”
诸葛恪拱手,“此事关乎曹魏三万军士的性命,此事又关乎曹魏许都城百万生灵,此事还关乎魏王的威望,关乎曹魏的人望与军心,晚辈斗胆请魏王三思而行!”
曹操抬手,“诸葛使者请——”
诸葛恪彬彬有礼的退了出去,许褚与典满怒不可遏,典满大声道:“大王何故纵容他?让俺去驿馆宰了他,大卸八块……此事乃我一人所为,与大魏无关!”
面对典满那儿戏一般的提议,曹操摆了摆手,语气中满是颓然:“能杀孤早就杀了……”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叹息一声,“关麟得人哪!刘玄德,他得人哪!”
诸葛恪带着两名心腹侍卫走下了魏王宫那数百阶的高台,侍卫感慨道:“诸葛公子方才一番话驳得曹魏文武哑口无言,神了,神了……”
诸葛恪却是端着持重的步伐,他低声道:“不过是意料之中,一切……都在云旗公子的算计之中!包括这一次时局下,迫于无奈的舌战群英——”
侍卫接着说,“不论如何,诸葛公子也赢了!”
听到这儿,诸葛恪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抬起头仰望着那湛蓝的天穹,仿佛那云层之上,他看到了他的父亲诸葛瑾,看到了继父诸葛亮的面貌……
也仿佛在这一刻,他诸葛恪实现了自己,成为能与生父、继父在诡辩、舌战上“并驾齐驱”,乃至于“一争高下”的存在。
正应了那一句,琅琊诸葛氏——家学渊源!
错了,错了……
他诸葛恪此番……既是深入虎穴来此许都……
那他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是超越父辈,做琅琊诸葛氏的第一人!
……
……
朝会刚刚散去,曹操就迫不及待的召开小范围的“霸府”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