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耽搁,他拉开朱高煦的衣服一角,果然衣服之中的许多皮肉已经发青发紫。
“张医匠!!”
亦失哈转头对一个正跑过来的三旬医匠招呼,那医匠听了也连忙过来,与亦失哈一起将朱高煦身上的衣服解开。
眼前的一幕让他们倒吸了一口凉气,此刻朱高煦的上身,尤其是正面受了十余处创伤,基本都是钝器击打后的撕裂伤痕。
张医匠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朱高煦此刻也感觉到了肉身上的那股疼痛,不多时额头就渗出了密密麻麻冷汗。
“还好,没伤到骨头,都是皮肉伤。”
张医匠一边庆幸,一边从药箱之中取出药酒,倒在双手之上,为朱高煦所受的伤口揉搓。
那股痛感让朱高煦脸色苍白,牙关紧咬。
与此同时,其它扈从和还能走动的兵卒开始将战场之上还活着的伤员搀扶上了小舟,用马匹拉着往上游的鸡西堡走去。
天色开始灰蒙蒙,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寅时六刻。
朱棣带着大军不知道追着哈剌兀往哪里跑去了,平安则是率着千余轻骑砍杀俘虏了近千被截留的兀良哈轻骑。
待平安解决了那些轻骑,朱高煦也重新穿上了那衣裳。
他首先看了看依稀能看清的战场,在渤海军四周,数百具北虏尸体躺在地上,有探马赤军、也有普通的轻骑。
遗弃的马匹被亦失哈派人聚拢到了一起,足有数百匹之多,虽然大部分都只是下等马,但对于吉林城来说,这是不可或缺的生产力。
“走吧,我们可以回家了……”
坐在赤驩背上,朱高煦摸了摸赤驩的脖颈,似乎是在对它说,却也像对所有人说。他们踏上了返程,留下了几十名扈从在兀良哈营垒收缴战利品。
期间,他们路过了平安与脱鲁忽察儿交手的地方,死尸甚众,不下千人。
对于这样的战果,渤海军却已经麻木,这几日的搏杀中,类似这样的轻兵,他们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
他们往鸡西堡去,渐渐地,便看到了敞开城门的鸡西堡,以及全部出了城的兵卒与扈从们。
战前的近七千人,眼下还能站在的,不足当初的一半。
在他们的旁边,下马卸甲的平安与其它明军也敬佩的看着他们,兴许是看到了哈达岭上的惨状,亦或者是从他们口中了解到了这一战的惨烈。
朱高煦乘马而来,尽管表面上看着他没有什么伤势,可他与亦失哈,张医匠却十分清楚他的状况。
不过即便如此,朱高煦依旧装作没事一样,骑马来到了平安、林粟等人面前,翻身下马。
在他下马后,平安也敬佩的作揖道:“不曾想殿下居然仅依靠不足两千兵卒,就挡住了兀良哈诸部的三万骑兵,还能杀敌数千余众。”
“我父亲来了吗?”朱高煦询问平安,平安也颔首道:
“冲锋前,燕王殿下让我率千余骑驰援殿下,自己率四千余骑追击胡兵主力而去。”
说到这里,平安皱了皱眉:“只是不曾想,那哈剌兀居然将主力用来攻山,致使末将未能将其主力截留。”
平安或许是自责,又或许是认为自己没抓住这样大的泼天富贵,总之不管如何,眼下的他十分懊恼。
对此,朱高煦倒也并不奇怪,松花江河谷最狭窄的地方就是鸡西堡,只要过了鸡西堡,不管往东还是往西,都是宽阔的丘陵或平原。
在平安率兵进攻的时候,朱高煦就料到了他拦不住脱鲁忽察儿突围。
不过对此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触,能带着吉林城一半的男丁活下来,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况且兀良哈这次在吉林城丢下了数千近万的尸体,恐怕未来三五年都得用来恢复元气。
“马匹缴获如何?”朱高煦询问平安,平安脸色却有些难看。
朱高煦有些不解,林粟却厚着脸皮上前作揖:“胡兵没能带走一些马匹,都被末将尽数缴获了,约三四千匹。”
听到这里,朱高煦算是明白平安脸色为什么难看了,兴许是他在和脱鲁忽察儿交战时,林粟这个老六带人摸去把马匹缴获了。
“这次平将军远道而来,稍许我会从这些马匹之中挑二百匹中等马送与将军的。”
尽管平安也缴获了不少马匹,可二百匹中等马的价值不菲,因此平安听后倒也没有一开始那么臭脸了,反而作揖感谢:“多谢殿下……”
“平将军与诸军可用饭了?”朱高煦询问,平安却摇头:
“实不相瞒,自我军兵抵兀良哈秃城,得知哈剌兀率骑军三万南下后,燕王殿下便带全军五千余骑奔赴而来。”
“六天时间,大军奔袭九百余里,至今未曾吃过一顿热饭,今夜也是日夜兼程而来。”
“燕王殿下本欲让大军吃一顿冷饭再出兵,不曾想见到殿下被胡兵包围,这才下令出兵突袭。”
六天,九百余里……
听到平安的话,朱高煦不得不佩服自己老爹,不过当下他要做的不是佩服他,而是准备安排朱棣这五千余人的食住问题。
“亦失哈,宰羊杀鸡,烹煮足够的饭食,犒劳来援的弟兄们。”
朱高煦吩咐了亦失哈,又紧接着对平安说道:“鸡西堡只有此处城门一座,若是扎营在湾内,来日返程时不甚方便,不如将胡兵营垒简单收拾一番,让大军今日在那里休息?”
“末将听殿下安排。”平安没有提出其它意见,而是公事公办。
倒是他这公事公办的摸样,让朱高煦松了一口气。
平安若是和他凑近乎,两人相处熟络一些,他还不知道日后怎么面对他呢。
至于和平安拉近关系,朱高煦更是从没想过。
历史上朱棣和他关系不可谓不近,结果平安还不是该杀杀,丝毫没有放水。
正因如此,靖难结束后的靖难功臣们才不待见他。
至于他是不是真的因为朱棣一句“平保儿尚在”而自杀,这已经无从考证,但从朱棣在平安死后,照旧将平安指挥使的俸禄承袭给平安的家人来看,朱棣应该不至于小心眼到杀一个自己可以用的将领。
不过平安被靖难功臣排挤,也应该是事实,毕竟朱棣不小心眼,不代表别人不小心眼。
平安曾经和燕军一起几次扫北,然而靖难之中却杀了那么多昔日的同袍,他能受待见才奇怪。
“朱允炆啊……”
朱高煦倒是没有把罪责怪到参与靖难的人头上,他真正想要怪罪的,只有朱允炆一个人。
他收拾了心情,忍受着肉体上的疼痛示意众人进城,平安没有跟进来,只是说自己需要安排兵马休息,但朱高煦很清楚他是不想和自己牵连过深。
对此,他也没有强求,只是同意过后,自己带人上了鸡西堡的城门楼。
上了城门楼,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依旧没有表现出哪里受伤,亦失哈担心的看着,却也不敢说出来。
林粟不明所以,加上他知道朱高煦想问什么,因此上前作揖道:“殿下,刚才末将让兄弟去统计伤亡了,眼下还没出来。”
“好……”
朱高煦强撑着笑,随后看了看跟上来的人,担心道:“张纯和王义呢?”
“他们受伤了,不过都是轻伤,殿下不用担心。”林粟反应及时,朱高煦见状也不再说什么,而是招呼亦失哈去准备饭食,自己依旧等着死伤和缴获的统计。
靠在椅子上,他在等待中渐渐疲惫睡着。
护卫他的两名百户官见状也缓缓退了出去,将门给关上,招呼四周的兵卒动作小些。
外界的事情,朱高煦已经不知道了,此刻的他疲惫得连梦都未曾做,只是感觉闭了一会儿眼。
等他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以为顶多过去一刻钟,却不想城门楼已经关上了门,阳光从门缝中洒了进来。
“崔均!”朱高煦喊了一声,片刻后门就被推开了。
一个十八九岁的总旗官趴在门口,显然刚才正躺在门口睡觉。
“现在几时了?我父亲还没回来吗?”
崔均痛苦的睁开眼,听着朱高煦说完后,看了一眼城门楼旁的日晷,回头道:“殿下,辰时三刻了,兄弟们都没听到或看到燕王殿下回来。”
“知道了,你让亦失哈他们把死伤报来给我。”
虽然不忍心打扰崔均,但朱高煦现在迫切想知道弟兄们的死伤。
倒是不曾想他才说出口,崔均就踉跄着爬了起来,拿着一本文册走过来。
“殿下,这是前番亦掌印送来的文册,战死兄弟的姓名和籍贯、年龄都在上面了,至于缴获还在统计中。”
崔均说完就要出去,朱高煦见到却拦住他:“躺那张木板上休息吧,稍许我也要回吉林城了。”
朱高煦不忍让他在门口睡地上,吩咐他去一旁睡自己这些日子睡的那张木板床。
换做往日,崔均肯定会拒绝,但此刻的他脑子浑浑噩噩,居然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走到那木板床旁,栽下便睡了起来。
见他睡下,朱高煦也深吸了一口气,沉重的翻开了这本文册。
在这文册上,一个个熟悉的人名被书写。
因为记忆力太好,朱高煦几乎能记住渤海军的所有弟兄,因此此刻的他一旦看到那人名,脑中便立马出现了这人洋溢着笑脸,对自己作揖呼喊‘殿下’的画面。
就这样,他一页页的翻到了中间……
【吉林卫阵没三百七十六人,沈阳中卫阵没四百九十二人,军户阵没二百四十一,女真诸部男丁阵没八百七十五人。】
【城中伤重者一百七十六人,轻伤一千四百三十七人,阵没军马一百七十六匹,残疾九十四匹……】
看着手中所写的阵没数字,那不是一个个名字,而是一条条性命。
八百六十八名甲兵阵没沙场,加上军户与女真扈从,合计阵没一千九百八十四人。
轻重伤者,一千六百一十三人,能够负甲的军马更是死伤二百七十匹。
鸡西堡近七千男丁,过半的伤亡让朱高煦一口气喘不上来。
他原本的计划被这一战破坏,不管是肇州城的修建,还是吞并六城女真,亦或者是其它各种……全都被破坏了。
他看了看文册书写战损的末尾,沈阳中卫幸存不过四百九十八人,死伤近半,吉林城的渤海军在加上安东城和后方三场的兵卒后,只幸存一千一百一十三人。
哪怕加上刚刚抵达吉林城的军户,还有书院读书的女真扈从,吉林城的兵员数量仅有二千八百余人。
这点兵力,加上南边还没迁移过来的军户,吉林城的兵力不会超过四千。
“必须吞下诸部女真!”
朱高煦没有考虑的机会,他必须将躲在吉林湾里面的诸部女真吃下。
只有吃下他们,留下他们之中的两千多壮劳力和三千多的青少年,吉林城才能维持六千左右的兵力。
想到这里,朱高煦缓缓起身,小声走出了城门楼。
在他走下马道,来到鸡西堡背后的吉林湾时,许多伤员正在被医治,亦失哈则是带着人在杀羊烹煮。
朱高煦见状走到了亦失哈身旁,亦失哈也在他走到身旁后才发现,急忙作揖。
“不用……”朱高煦扶住了他,随后看了一眼四周,低声对亦失哈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