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田赋有一斗者,亦有八升、七升者,坡地常定五升。”寒冬腊月,武英殿中摆上了长三丈的桌子,左右各有八张椅子,分别坐着六部尚书及都察院左右都御史。
位置上,户部尚书郁新正在汇报各省田亩定额,这关系着来年各省百姓的负担。
在洪武年间,这个各省田亩定额是很少更改的,但永乐以来已经更改了两次。
一次是洪武三十三年,一次是时隔一年的如今。
之所以会出现需要更改定额田赋的问题,便是因为朱高煦发现了关于农民交税更多问题所致。
眼下的大明需要恢复生产,需要恢复北宋时期北方耕地的数量,因此对于各省田亩田赋定额还是得再行商量才是。
金台之上,朱棣听着郁新的汇报,目光却看着自己手上的奏疏,眉头紧皱。
入了冬,兀良哈不出意外又在肇州和全宁一带出没,但好在都被渤海与大宁骑兵击退。
坐在他下方的是朱高煦,此刻他正全神贯注的听着郁新的讲述。
在他们二人左右还站着解缙、胡广、胡俨、杨士奇、金幼孜等殿阁大学士。
“浙江田赋有一斗者,水田八升,坡地五升,四川水田一斗,坡地六升。”
“按照朝廷的定额,今年定额是三千五百万石。”
郁新将大体情况说完之后,便说出了今年朱高煦定下的定额数量。
在他说完后,礼部尚书李至刚起身朝着金台的朱棣与朱高煦作揖:
“陛下,臣以为,浙江虽有田亩四千六百余万亩,但总归是以坡地居多,理应继续洪武旧制来缴纳税粮。”
“三千五百万的定额,浙江可承担二百五十万。”
“此外南直隶也应该按照洪武旧制,承担六百万。”
李至刚一开口,便定下了八百五十万的定额,几乎是大明田赋定额的四分之一。
对于这两个省,朱棣还算了解,因此见朱高煦不说话,他便颔首道:“此二省如此吧,其它行省呢?”
见朱棣询问其它行省情况,李至刚不紧不慢坐下,作为殿阁大学士的解缙也转身对朱棣与朱高煦作揖。
“陛下,江西虽有耕地四千万,但每年承担二百六十万的定额已经负担沉重,不应再加……”
“解学士此言差矣。”
解缙才开口,朱高煦便打断道:“江西四千万亩耕地,坡地到底有多少,孤十分清楚。”
“论坡地,江西会有浙江多吗?”
“殿下,江西的坡地确实比浙江多。”解缙作揖回应,他清楚朱高煦没有去过江西,朱棣同样。
瞧着解缙这副模样,朱高煦要是不知道江西是什么情况,还真容易被他骗了。
作为在地质单位工作的人,各省情况是什么样,这可是他每年要做统计写报告的东西。
浙江四千万亩耕地里坡地多他相信,毕竟后世的浙江都找不出两千万亩平原耕地,更别说现在了。
可是江西的平原耕地,绝对要比浙江多很多,而江西税粮却只比浙江高十万石。
“仅是一个鄱阳湖平原,便比浙江的杭嘉湖平原要大了吧。”
朱高煦直勾勾看着解缙,不等他开口便道:“今岁江西定额三百万。”
“殿下,此举只会增添百姓负担……”解缙隆声劝阻,可朱高煦却轻笑:
“若是真的有负担,那户部可以派出税务司稽查,还可以调遣在京听操骑兵前往江西调查。”
“这……”解缙是典型的读书人,听到朱高煦要调动军队和税务司纠察田亩,不愿让朱高煦派出税务司和军队的他立马语塞了。
倒是这个时候,肥胖的杨士奇站了出来作揖:“殿下,三百万定额确实太多,可朝廷的困难也在,相信百姓会理解朝廷良苦用心的。”
比起解缙,杨士奇就活络多了,他以百姓会理解朝廷用心来回答,若是江西发生什么事情,那便是朝廷决策失误所致了。
“百姓若是有冤屈,尽可向衙门禀报,在京兵马与都察院、税务司官员会前往调查的。”
朱高煦油盐不进,反正江西的三百万定额他是加定了,如果江西发生什么民变的事情,刚好可以趁机在江西内部埋下暗手。
“是,臣定会传达殿下教令……”
杨士奇见朱高煦油盐不进,当下也没了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心里想着怎么把四十万石的定额给分配下去。
眼见朱高煦这么说,六部与内阁分别上疏开口。
“湖广可定额二百二十万石,河南……”
“河南定额一百五十万石。”
朱高煦打断了众人的上疏,将他们的节奏打乱的同时,也让他们进退两难。
河南以往都是二百万石定额,如今削减五十万石,那代表其它地方就得加五十万石,这让他们不知道该如何上疏。
倒是在他们还在思考的时候,吏部尚书夏原吉开口道:
“殿下,北直隶可定额四百万石,山西定额二百万石,陕西定额一百五十万石,四川定额一百五十万石,广东定额一百万石,广西定额六十万石。”
夏原吉开口建议定下一京五省的定额,算上先前定下的定额,加起来就是二千五百八十万石。
他的开口让众人诧异,毕竟他这么一说,那就只剩下福建、云南、山东和辽东四个省了。
四个省里,福建耕地少,辽东新开发,云南只有少量民田,显然不足以解决剩下的九百二十万石,那重担岂不是要压在山东身上?
“夏原吉不是东宫的人吗?怎么会把负担放在山东上?”
一时间,除了郁新和黄福外,其余群臣纷纷诧异,同时也将目光放到了朱高煦、朱棣身上。
朱棣也将目光放在了朱高煦身上,想知道自家这个儿子想干什么。
“四川定额二百万石吧,广西土司被平定后也多出不少耕地,八十万石最佳。”
对于夏原吉的建议,朱高煦只拔高了广西和四川的定额,但即便如此,也还有八百五十万的缺口。
“福建削减些,定八十万石足够,云南定二十万石,剩下辽东负责二百万石,山东五百五十万石。”
朱高煦主动开口定下了最后四省的田赋定额,其中山东的五百五十万石让人瞠目结舌,毕竟过往山东也就二百八十万,如今几乎翻了一倍。
如此情况,连自视甚高的解缙都担心作揖:“殿下,如此定额,恐怕百姓负担……”
他担心这么高的定额会激起山东民变,可朱高煦却淡然道:
“山东与辽东如今实施新政,废除除盐茶矿课与商税外的其余杂项,此外改田赋、商税为十赋一。”
朱高煦这话,等于说把过往山东的杂项收入都摒弃了,以此来换取田赋上的提高。
要知道杂项是胥吏和里长、粮长等帮闲收入的大头,朱高煦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得罪了山东的数万帮闲和数千胥吏。
然而不等群臣反应过来,朱高煦便起身对朱棣作揖:
“父亲,儿臣准备以山东和辽东为试点实行行政,一旦新政成功则可以全面推广。”
“你想怎么做?”朱棣放下了手中的奏疏,脸上露出好奇的表情。
当然这一切都是伪装,因为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朱高煦就已经和朱棣商量了新政的所有细节,他现在不过是装作不知道,以此来为朱高煦托底罢了。
不管新政成功与否,他都可以作为中间人来缓解东宫和群臣的关系,这也是朱高煦想要看到的情况。
“自即日起,将山东的胥吏月俸设为二石,将乡镇的里长与粮长委任胥吏担任,胥吏也有参与科举拔擢为官员的机会。”
朱高煦一开口,解缙就知道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臣请问殿下,山东有多少个乡镇……”
礼部尚书李至刚作揖询问,朱高煦则是不假思索道:“集镇三百四十五,乡村五千八百一十六。”
朱高煦的回答让李至刚猝不及防,但他还是镇定道:“若是按照殿下所说,那这些乡镇起码需要设一万二千三百余人。”
“不!”朱高煦打断:“准确来说是一万八千五百三十二人,因为集镇需要设里长五人、粮长五人。”
“此外,山东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县设官员六百二十员,州县胥吏五千二百,全山东合计官员六百二十,州县乡镇胥吏二万三千七百三十二人。”
“好……”李至刚被朱高煦打乱了节奏,只能抓住机会开口道:
“按照殿下所说数量,加上茶盐矿课司胥吏,起码有二万四千人。”
“敢问殿下,这群人的岁俸几何?”
“胥吏五十七万六千石,官员十二万四千石,合计七十万石。”朱高煦不假思索的报出所需,这让李至刚语塞。
不等李至刚开口,朱高煦继续道:“依照今岁的山东《粮册》与三司课税及商税,完全可以在养活本地官员胥吏的同时,向朝廷上缴三百八十万石,并上缴三司与商税四十余万贯。”
“可布政司还需要截留……”李至刚准备继续说,但继续被朱高煦打乱节奏。
“既然是新政,那自然要更改,地方的截留日后固定为三成,剩余七成上交朝廷。”朱高煦说罢,同时也对朱棣作揖道:“陛下,儿臣知道国朝胥吏之数从未超过六万之数,但时过境迁,任何事物都不是固定的,朝廷胥吏数量只有五万余,原因是开国之初百废待兴,天下读书人不足。”
“可如今,朝廷已经举办多次科举,单录取进士便有数千人,下面的举人、秀才和童生更是数万、数十万之巨。”
“用这些人担任胥吏,总比用那些什么都不懂的人强得多。”
“儿臣所想,便是以山东为试点,不论田亩情况,只收取产出的一成。”
他说罢,解缙也抓住了一个点,走出对他作揖:“臣请问殿下,如此高的田赋,若是百姓有怨言又该如何?”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朝廷从百姓手上取来这么多的赋税,自然要用在百姓身上。”朱高煦的思绪比解缙更快。
“修建官道、乡道、桥梁、塘堰河道、陂渠堤岸都需要人力,也都可以通过建设返还给百姓。”
朱高煦说出了经济循环的理念,这种理念古人早就知道了,解缙自然也了解,因此他询问朱高煦道:
“粮食运输皆有损耗,如此大费周章,恐怕损耗不小。”
“朝廷自西南、海外收取金银铜钱,便可用于发放百姓。”朱高煦回答解缙的询问,并继续说道:
“府州县衙举工程而百姓做工,朝廷发放铜钱为工钱,百姓以工钱买卖粮食,损耗由百姓承担。”
粮食运输损耗是个什么事情,朱高煦可比解缙清楚。
除了西南、西北等道路艰难的地区,大部分地区的运输只要不是距离太远,那损耗都不会超过粮食本身的重量。
以山东之粮存于山东,用于百姓,对于百姓来说不过就是几十里的距离,这损耗也不过是一顿饭的事情。
损耗的存在,无非就是为那群官员胥吏的贪墨找了个借口罢了。
“若是如此,那敢问殿下,朝廷还留有徭役有何用?”
解缙表面一副求解的良善表情,心里却在给朱高煦挖坑,但朱高煦并不上当:“徭役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废除徭役的后果是什么,没人能预判,但朱高煦也选择保留,但具体动不动用徭役则是由朝廷说了算。
只要朝廷不发徭役,那徭役就不存在,所以对于天下各地府州县衙能否发徭役,朱高煦准备做出严苛的限制,所有徭役都得经过皇帝同意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