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新年可以休息,却也有许许多多学子在玩耍时背诵一些关于新春的诗词章句。
很难想象,像西江这样的西南边陲小镇,居然会表现出不输于江南、江左之地的学习氛围。
在这样的氛围中,江淮他们也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并在最后在一条巷子前分开。
高观回了自己家,江淮也回了自己的家。
整个西江镇的房屋都是统一修建起来的,哪怕曾经作为土司农奴的江淮一家,如今也能住上白墙黛瓦的二合小院。
推开虚掩着的门,江淮还没走进去,便闻到了香味,听到了铁锅翻炒的味道。
抬腿走入院内,高观便看到了抱着自家弟弟,坐在天井旁的自家父亲。
江淮的父亲皮肤黢黑,个头不算高,勉强有五尺,甚至比江淮还矮上两寸。他此刻抱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娃娃,正在逗弄着他。
瞧见江淮回来了,他还打趣道:“去哪里找姑娘了?”
他说着本民族的语言,江淮听后无奈笑道:“我去找高观了。”
江淮说的是官话,他父亲能听,但不会说。
“大过年的找男人,你这种不行,要去找小姑娘,我跟你那么大的时候,已经认识你娘了。”
虽然只有三十岁,可江淮父亲却因为自小给土司当农奴,常年劳作而外貌老迈,看上去像有四十几。
此前他没有自己的姓,只有大日作为名字,而江淮的名字,则是他就读官学第一天,熟悉白族语言的教习给取的。
他原本的名字叫做大河,教习听到后就给他取姓为江,取名为淮。
他的教习是个缺了一臂的男人,他自称自己跟如今的东宫太子打过仗,断臂后不愿意在家里呆着,便学习五年考成了教习,从家乡渤海,来到了这滇西之地。
他觉得江淮天险是京城北边最后的一道防线,所以这个名字很威武。
不过就江淮自己学习四年来看,他总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太阳刚,还不如自家父亲的“江大日”来的威武。
“你不要乱说,我今年才毕业,慌什么。”
江淮坐在一旁,把自己弟弟江虎抱到了怀里。
江虎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因为总觉得自己的名字阴柔,他就用老虎来做自家弟弟的名字,尽管他从没见过老虎。
“我之前不是看你和街上的齐家小姑娘天天玩?”
江大日一脸坏笑的看着自家儿子,江淮闻言则是无语:“别乱说,齐家以前出过大官的。”
“我知道!”江大日拔高声音:“齐敬宗他兄弟之前当过尚书,但那又怎么样,我儿子长得这么好看,配他家怎么了?”
“你别说了。”江淮无奈的看着自家父亲,沉默片刻后才道:
“小齐娘子和隔壁陇川县的黄家小少爷有婚配了。”
“那没办法了。”听到自己钟意的儿媳和县里人有了婚配,江大日也顿时没了脾气。
说到底,作为曾经土司治下的农奴,他对和自己同身份的人还能好好相处,可一旦遇到高出自己的,就有些畏畏缩缩了。
在他看来,镇上和县里就是两个世界,自家儿子虽然好看,读书也十分厉害,但比县里还是差了许多。
其实这也是他不知道尚书是个什么官职才会这样想,如果他知道尚书是个什么官职,估计就不会怂恿自家儿子去找那所谓的小齐娘子了。
“吃饭了!”
不多时,一个健壮的妇女在厨房门口叫嚷了一声,父子二人连忙起身,抱着江虎就走入了厨房内。
饭桌上,一家人享受着难得的团圆,江淮的妈妈叫做金妹,是一个很爱笑的健壮农妇。
“我在镇上买了布,这几天给你们两兄弟做了衣服,等元宵过去,我们再走。”
毕竟在镇上住了那么多年,元宵节这种汉人的节日,也早早深入了金妹等少民的心里。
“这次还要去做工吗?”
江淮听到父母元宵过后就要出去,心里不免有些舍不得。
“要去,不过这次快了,听说还有二十里山路就修到蛮莫了,最多做完今年就没活了。”
金妹的语气起先还算愉快,但说到后面就有些惆怅了。
尽管西江镇种地也能养活自己,可比起修路,种地要枯燥太多了,尤其是清理野草的时候,一天下来腰酸的直不起来。
相比较之下,修路顶多只是体力消耗,休息一天就又精神了。
况且,种地一年下来,除去自己吃的,顶多能存三四贯钱,买些衣服和调料就得花光了。
倒是修路不仅管饭,每日还有十文的工钱,哪怕下雨不开工也照发不误,一年下来,两夫妻起码能攒下七八贯。
这样的日子,他们已经过了六年,今年是第七年,而家里也攒了不少钱。
“家里攒了不少钱,到时候你要去读中学就容易多了。”
江大日说着自己存钱的原因,可江淮却摇头道:“我们这里没有中学。”
“干崖和陇川没有吗?”江大日不懂这些,愣了下便询问起来。
“没有,云南和四川、贵州都没有,现在好像只有辽东和山东、渤海有。”
江淮摇头解释着,可江大日有限的文化里,并不知道自家儿子说的这些地方有多么遥远,还笑着道:“那我们到时候就去这些地方读嘛。”
“不一定能去。”江淮说着,给父母弟弟都夹了菜。
虽然是过年,但他们的饭桌上只有一盘肉菜,其余三盘都是素菜。
江淮的话,让江大日没了食欲,也没了动力。
在他看来,赚钱给儿子,就是为了让儿子过好日子。
修路队的书吏告诉他,读官学能长本事,他就供儿子读了。
去年书吏告诉他,官学读完可以读中学,读完就能做吏员,他便萌生了继续供儿子读中学的想法。
他之所以那么努力,无非就是想让儿子过好些,别像自己一样。
现在儿子说中学读不了,他便茫然了起来。
“好了,我吃完了,娘你把碗放着,等会我回来洗。”
江淮吃完站起了身,金妹见状连忙询问:“去哪?”
“我出去走走,消消食。”江淮说完便笑着离开。
待他走出院子的时候,不待他关门,便听到了厨房内的父母讨论。
“中学读不了啊?”
“能读,等元宵过完去队里问问王书吏,他们肯定知道怎么读。”
“会不会要花很多钱?”
“把田卖了我也要供他!”
站在院门处,听着院内传来的声音,江淮低丧着情绪将门给虚掩上了。
他向巷外走去,一路上遇到了同学和一些邻里街坊,都勉强挤出笑容打着招呼。
然而当他来到街道上一处占地几乎是寻常院子三倍的院子门前时,他便见到正在与一名中年儒士行礼,自己所相熟的齐家娘子。
齐家娘子长相秀丽,身材高挑,性格温婉贤淑。
她行礼过后,便瞧见了站在街上愣愣看着自己的江淮,当即笑道:
“呆子,却是不会叫人了?”
“没有……”江淮反应过来,连忙作揖:“齐姑娘,齐先生。”
江淮行礼的对象不止有齐家娘子,还有那中年儒士。
中年儒士名叫齐敬宗,齐家小娘子就是他的小女儿,而他的兄弟便是“臭名昭著”佞臣齐泰。
“小江郎君来了?”
齐敬宗笑着与江淮打着招呼,他其实很看好江淮。
作为一个九岁才开始就学的人,江淮在就学第三年就成为了西江官学同年的全级第一,去年也依旧保持全级第一的成绩。
这份后来居上的天赋,让齐敬宗看到了一个机会。
若是自家女儿能与江淮在一起,那日后江淮高中进士,兴许能带自己一家人返回江南。
正因如此,齐敬宗这才放任自家女儿与江淮玩耍。
只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去年冬月,自家兄长的故交,黄子澄之子的黄经在去年乡试考中举人,并且相中了自家女儿。
在还未崛起的江淮,和已经崛起的黄经二人间,齐敬宗毫无疑问选择了后者,而后者给他带来的资源也十分丰富。
不仅帮自己购买了左邻右舍的院子,还将三座院子合成一座,算是稍稍恢复了自家昔日的些许荣光。
正因如此,齐敬宗愈发坚定了与黄经成为翁婿的想法。
只是一想到江淮,他还是觉得有些遗憾,因此当下看到江淮,他倒也没有阻碍两个小辈的联系,只是对自家女儿提醒道:“就在府邸门前聊一聊,稍许就回去吧。”
“是……”齐家娘子不敢违背父亲的话,只是低着头应下。
见状,齐敬宗也和江淮打了个招呼,随后便乘坐马车离开了。
瞧着马车离去,江淮还不知道如何开口,齐家娘子便小声道:“我爹要去陇川县里……”
“嗯……”江淮沉默应了一声,齐家小娘子见状来了脾气:“你不想与我说些什么吗?”
“我……”江淮欲言又止,那模样让齐家小娘子攥紧了拳头。
“没话说我就走了。”
话音落下,齐家小娘子看了江淮几个呼吸,见他还是一言不发,便转身走入了府内。
随着门被关上,江淮这才流露出了几分难受。
曾几何时,他虽然也能感受到齐家书香门第的气质,但他自信自己日后可以通过学习来让自己配得上对方。
只是这样的自信,随着他知道齐家与当年的兵部尚书齐泰有关系后,他便彻底绝了所有想法。
对于他这样一个农奴之子来说,哪怕齐家已经落寞,却也不是他这样家庭能沾染的。
抬起头,江淮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家大上三倍的府邸,不由得想到了刚才父母在厨房讨论的话题。
“中学嘛……”
江淮低喃着,随后似乎坚定了什么,朝着官学的方向,深一步浅一步的离开了这条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