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里有话,冯胜也听出来了。
说到底,即便朱高煦这番话是真的,但大明不需要两个国公来防备一个敌人。
只要朱元璋下了杀心,他完全可以从傅友德和冯胜之中选出一人赐死。
他会不会这么做,取决于是他想杀二人,还是他不得不杀二人。
冯胜清楚这个道理,但他猜不透朱元璋的心思。
可是从朱高煦的暗示来看,朱元璋属于后者,他从心底来说,并不想杀冯胜和傅友德,就如当年的李善长一般。
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爆发后,受到牵连而被处死的人很多,而李善长与这件事情一直有牵扯,但结果是他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这并不是李善长收拾干净了自己的尾巴,而是朱元璋没有对他进行追究。
即便当时诸多监察御史纷纷弹劾李善长,朱元璋也是以一句“勿要牵连老太师”作为回应,将李善长保了下来。
可是监察御史们并不罢休,到了洪武十八年,依旧有人告发李善长的弟弟李存义父子是胡惟庸的党羽。
只是这一次朱元璋还是赦免了李存义父子的死罪,并没有追究李存义及李善长。
一直到洪武二十三年,胡惟庸案十年后,因为李善长的外甥丁斌犯了别的事,丁斌供出了当年胡惟庸拉拢李善长的往事,这才触发了李善长一家被清算处死。
从洪武十三年到洪武二十三年,胡惟庸案发之后十年的时间,朱元璋没有动李善长,甚至他弟弟李存义被指认是胡惟庸的党羽,都被朱元璋免死。
不管怎么看,朱元璋对李善长都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毕竟这十年他一直在为李善长扛着朝堂上的压力。
如果不是丁斌招供,恐怕朱元璋依旧能扛着压力让李善长安度晚年。
因此,只要朱元璋不想让他死的人,这个人就很难死。
朱高煦认为朱元璋不想让傅友德和冯胜死,那他们二人就能活下来。
至于他们能活多久,取决于朱元璋能为他们扛多久的压力。
想到这里,冯胜沉默了许久,他没想到自己跟了朱元璋那么多年都没能看透他,朱高煦不过十五岁便已经摸到了他性格的边上。
“我知道了……”听出了话外之音的冯胜表示清楚了朱高煦的暗示,朱高煦见状也起身:“天色已晚,我也就不久留了。”
“好”冯胜点头应下,转头看向府上掌事:“你替我送二殿下出去。”
“是!”掌事脸上高兴遮掩不住,即便他没听懂二人谈话的内容,但他却听懂了自家主人近日无忧,因此自然对朱高煦笑脸相迎。
他护送朱高煦走出了国公府,至于冯胜则是眺望着朱高煦的背影,眼中情感复杂。
在朱高煦的解释下,他对那位的性格更加捉摸不透了。
他不想让自己死,可又不得不让自己死。
“老太师,您当时也与眼下的我一般难熬吧……”
长叹一口气,冯胜转身走回了后院,而片刻之后的朱高煦也走出了国公府,骑上赤驩往家中赶去。
也在他往家里赶的时候,武英殿内也随着暮鼓声的敲响而开始散场。
朱高炽、朱济熺、朱尚炳三人纷纷离去,最后只剩下了正欲走出殿去的朱元璋爷孙。
走到武英殿门口,朱元璋与朱允炆先后坐上了门口的两架步舆。
伴随着随身太监唱礼“起”,步舆在太监们的抬举肩扛下开始行动。坐在步舆上,朱元璋低垂着眼帘在想某些事情,朱允炆则是眼观鼻、鼻观心,但实际上注意力都放在了朱元璋的身上。
今日的朱高煦破坏了他的计划,他虽然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是担心。
当然,比起这份担心,他更担心的是自家皇爷爷怎么看这件事。
那步舆走了一里,朱允炆依旧不见朱元璋开口,因此不由得按耐不住道:
“爷爷,那西虏即便想要侵犯我大明,却也要先过了别失八里那一关。”
“孙儿以为,只要在别失八里布置行商,暗地里搜罗情报,想来西虏闹不出什么花样。”
“更何况,陕西行都司及陕西都司拥兵十余万,那北虏即便举三十万众叩边,怕是也难以在转瞬间击垮我西北精锐。”
“只要能拖住时间,四川、河南、山西各地的第一波援军便可浩浩荡荡的开拔,将此贼平定!”
朱允炆的想法没有什么问题,甚至步骤也没有问题,只是他的话说完后,朱元璋却未在第一时间回应他,而是继续保持沉默。
见朱元璋这样,朱允炆不由有些尴尬,只能在心底猜想对方想法来掩饰。
“这事情,我并不担心。”
不等朱允炆猜想到朱元璋心思,朱元璋便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朱允炆下意识看向朱元璋,却与朱元璋那目光撞到了一起,下意识转移了目光。
瞧着朱允炆的举动,朱元璋并未说什么,而是与朱允炆说道:
“这西虏的事情不查清楚,颖国公和宋国公那边的事情就暂时搁置,先把心思放到‘苏松二府以钞抵税’这件事情上。”
“……”听到朱元璋的话,朱允炆脸上笑容僵硬了片刻,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笑着说道:
“两位国公及诸位勋侯居功甚伟,理当颐养天年……”
“至于苏松二府以钞抵税的事情,孙儿已经开始安排了。”
朱允炆笑着回答,不仅同意搁置傅友德和冯胜的事情,甚至提起了其它勋侯。
这里的“其它”,指的便是与藩王们有关系的定远侯王弼,及永平侯谢成等人了。
他之所以会那么豁达,自然不是因为他突然心胸开拓,而是因为苏松二府以钞抵税这件事情太有诱惑力了。
这事情一旦办好,洪武元年以来苏松二府乡绅、富户积攒的怨念就会冰解云散,而怨念消散后的感激便会落到他朱允炆的身上。
苏松二府这占据天下十分之一赋税的乡绅富户支持自己,那朱允炆对上朱棡便有把握了。
更何况,二府以钞抵税只是一个开始,他真正想要的,是闽浙两江这一京三省的支持。
这一京三省占据大明四分之三的人口,五分之三的赋税。
只要有这一京三省的乡绅富户支持,莫说朱棡,便是四大嫡藩同时不满,他也有信心解决。
因此在他这里,傅友德等人的生死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至于他为什么有这份自信,那就不得不感谢朱高煦了……
“云南那边来了消息,永昌、大理及元江、临安府境内又发现了五座金银矿和两座铜矿,这件事情你可知晓了?”
朱元璋的声音突然响起,而面对这份情报,朱允炆似乎早已知道,气定神闲的作揖:“孙儿已经知道了。”
“嗯……”老朱应了一声,紧接着交代:“这些地方蛮子甚多,汉民鲜少……”
“你明日代我上早朝,与百官们商量着如何来弄。”
老朱没有明说,但朱允炆并不蠢笨,相反很会猜他的心思,不用朱元璋提醒,他便举一反三:
“孙儿以为,可从江西、南直隶等地迁移民户前往云南,将其编为军户,为朝廷戍边,同时还能开采当地矿产,以充实两江钱市。”
“此外,孙儿认为应当下旨着西平侯沐春与都督佥事何福洪备兵,待秋收之后出兵将四府不服王化的土司荡除,以安边疆民生。”
朱允炆毕竟理政两年有余,他很清楚眼下云南的环境根本不适合在滇西北、滇东南、滇南等地开采金银矿。
如今汉人的聚集地仅有大理及昆明等周边,其余地方多为土司,传承千年。
他们有自己的文字、语言,对大明的统治时降时叛,如果不清理他们,那这些金银矿的消息一旦被传出,恐怕他们便会被利益蒙住双眼。
这云南的金银铜矿都是朱允炆日后计划的一部分,绝对不能因为一些西南夷而遭受威胁。
朱允炆罕见露出了狠辣的一面,即便他及时收敛,却也被朱元璋看了个清楚。
对此,朱元璋并不以为意,毕竟大明想要稳固西南,只有将那群不听话的土司消灭才行。
此前他还觉得自家孙子太过软弱,如今看来自家孙子却还是有一丝狠辣的,只希望他不要将这一丝狠辣留给自己人就行。
想到这里,朱元璋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了朱高煦的背影,以及今日朱高煦与自己对峙时那坚毅的模样。
作为一个爷爷,他很喜欢朱高煦的那份坚毅和果敢,但作为一名皇帝,他很不喜欢朱高煦今日的作风。
若是他一直在,那他并不会担心日后的朱高煦会被人所忌恨,但他毕竟已经老了。
自家那孙子的脾气和作风若不被打压几分,恐怕日后便无人能压得住了……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目光看着前方宫道,下了狠心道:“燕府嫡次子煦今日所举终究失了礼数,你稍许派人将他宫中行走的牌子收了去,另外严禁他出入颖国公、宋国公两位国公府邸。”
这消息来得突然,一旁还在谋划云南的朱允炆呆愣了片刻。
朱元璋这话若是放在几个月前,他自然会欣喜若狂的应下,但如今的他却需要朱高煦为自己看山点矿,自然得为他说说话。
想到这些,朱允炆脸上出现了犹豫,他小心翼翼的作揖,并低下了头说道:
“爷爷,高煦今年才十五,有些少年心性是自然的,您何须与他一般见识……”
“何况,您今日还交代他去宋国公府学习兵法,若是出尔反尔,恐怕有损您的威严。”
“以孙儿之见,不如饶他这一次,口头训斥即可。”
朱允炆心里清楚老朱对朱高煦的喜爱,因此在他看来,这番话应该能说动他。
只是不曾想,他这番话说出后,老朱脸上却并未出现半点波澜,而是平静回应:
“他今日敢与朕对峙,明日是否敢对你无礼?”
“朕意已决,你如实照办便是,若是他心有不满,叫他回北方当他的郡王去,南边容不下他这脾气。”
他这番话很是无情,至少从表面上如此。
饶是朱允炆已经陪伴朱元璋身边十余年,却还是止不住的心里打鼓,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能说出一句:“是,孙儿这就安排人去做。”
在说完这番话后,朱允炆当即便让一名东宫太监将事情照办。
朱元璋与朱允炆同时瞧着那太监离开的背影,爷孙二人心中既有高兴,又有些难过。
他的高兴是为朱棣有这么一个好儿子而高兴,却又为朱高煦这些日子不能陪自己身边儿难过。
朱允炆高兴为终于能打压朱高煦而高兴,却又为朱高煦是否会一气之下回北方,致使自己失了他看山点矿的本领而难过。
爷孙二人各有心事,但这心事都被东宫太监的脚步所带走,渐行渐远。
半个时辰后,当东宫太监带着旨意抵达府军前卫坊时,朱高煦刚刚为赤驩卸下马鞍,洗了一个凉水澡。
听到敲门声而开门的他,在见到东宫太监及两名殿前豹韬卫时一度停止了呼吸,但两世为人的经验还是让他勉强作揖:“燕嫡次子煦,见过公公,不知有何事。”
暮鼓声已停,除非有大事,不然内外廷太监是不得出宫的,这也是朱高煦紧张的原因,毕竟今日他所做的事情确实有些逾越。
“二殿下……”东宫太监作揖回礼:“奴婢带来陛下口谕,今日起收回殿下宫中行走令牌,不得出入宋国公及颖国公府。”
“此外,陛下还说了,您若是觉得不服气,可回北平等待封郡王,日后无诏不得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