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兴许不高兴,但他的几個子嗣却十分高兴,只是不知道他的子嗣又能不能如他这般懂事识大体。
二十三个公侯伯爵被夺爵,剩下的数百名武官也被夺了散阶。
一时间,户部那边的行政开支瞬间减少了十余万贯。
只是瞧着那降低的行政开支,朱高煦并没有露出什么高兴的表情。
“开支还是太大了,以现在的规模,即便五年后铁路大部分都竣工,并不再修建新的铁路,朝廷也得花十几年才能实现收支平衡。”
拿着户部的文册,朱高煦眉头紧锁的坐在一辆马车上。
与他一起坐在车里的,除了亦失哈外,还有户部尚书的郭资。
他们换上了一身普通的常服,虽说看上去依旧像是大户,但总的来说是百姓能够接触到的那种。
这样的观念改变,也得益于江南纺织业的进步和发达。
“主要还是行政开支太大,如今随着铁路不断竣工,铁道兵马司也在不断地扩编。”
“三年前铁道兵马司不过才两万人,如今却已经十几万了。”
郭资与朱高煦诉说着行政支出的问题,并补充道:
“此外,官学之中小学阶段的教习也不断随着学子增加而扩招,以朝廷眼下的赋税,实在是入不敷出……”
朱高煦做出了超越时代的事情,可大明朝的生产力却还没有彻底跟上。
百姓的日子是越来越好了,但朝廷的日子却是越来越困难了。
“油业、盐业和酒业、茶业操持的如何?”
朱高煦将目光放到了盐酒茶油四项上,准备从这些商品当中收取一定数量的间接税。
“沿海和内陆的多处盐场都在朝廷手上,现在铁路修通后,运输的成本便降低了下来。”
“沿海各地的一斤盐,朝廷官价是十五文,但私盐价格却只有七八文。”
“内地稍贵,一斤盐官价二十几文,私盐价格则是十几文。”
“朝廷的晒盐成本其实也不过二三文,只是运费太贵,加上要价太高才卖不出去。”
“私盐想要杜绝倒是简单,就是看盐怎么贩卖。”
“这边臣算过,以铁路为根基运送官盐,那官盐价格可以下降到私盐的程度,而且经过改良,官盐比私盐的口感要更好。”
“当下朝廷的盐税每年是七十余万贯,若是依靠铁路来运输,那大概可以增加到二百万贯左右。”
“如此一来,百姓得了好处,朝廷也同样,唯有私盐贩子亏了钱。”
“此外,油与酒也是一样,只要合理运用火车,每年朝廷光从油、酒、盐三项就能再增收三百万贯左右。”
“唯一有些不好办的就是茶业,毕竟茶业除了南直隶的江北一带可以走铁路外,其余都是在长江以南,甚至远离长江的地方,并不好运输。”
“增收三百万贯,这便已经是臣能做到的极限了。”
郭资双手合十作揖,此刻马车也停了下来。
朱高煦起身作势要下车,郭资与亦失哈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三人下了马车,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农田。
这些农田近水源处多以水稻为主,远离水渠的则是耕种小麦、大豆、花生等作物。
六月中旬,北京一带的小麦已经生长超过二尺了,水稻则是更高。
田间,许多百姓正在劳作,他们的鞋子被放在了田埂上,人穿着廉价的粗布衣干活。
瞧着他们放在田埂上的普通鞋子,虽说这鞋子很普通,但放在二十年前,又有谁敢相信就连农民都能穿鞋干活呢?
“我记得当年在北平时,许多百姓都穿着草鞋,平日里穿着布衣,到了干活的时候舍不得穿衣服,把衣服脱了放在田埂上,干完活再穿。”
“那时我年少不懂事,嘲笑他们愚笨,后来渐渐长大才得知他们的不容易。”
朱高煦看着远处一边说笑,一边为田间小麦除草的百姓,脸上不免露出唏嘘。
“我自帮助我父亲坐上那位子开始,便决定要让天下百姓都能穿得上鞋,能穿得起衣服干活。”
“如今在北京四周看,起码这些地方的百姓已经能穿上衣服和鞋来干活了。”
“陛下……”郭资作揖道:“您过于自谦了,当今天下,未曾听闻有穿着草鞋之百姓,便是山野村户,也能闲散时打几日工,买得几匹布几双鞋,更有甚者常年打工为生,便是连鞋子都看不上,开始逾制穿靴了。”
“逾制……”听到这两个字,朱高煦这才开口道:
“国初百废待兴,太祖高皇帝不希望百姓形成攀比之风,故此禁令。”
“而今天下太平安康,这些约束人的律法也该做出修改了。”
朱高煦回头看向亦失哈:“把我的话记录在册,让殿阁和六部、六府、都察院重新编撰《大明律》。”
“是”亦失哈应下,令身后的西厂力士将一条条指令记录,等待返回紫禁城再处理。
“请一位前来问问。”朱高煦抬了抬下巴,示意亦失哈去请田间干活的人。
亦失哈也不含糊,当即从中选了一名看上去六十多岁的老农。
那老农上了岸,亦失哈就从怀里取出一枚钱递给了他,瞧他喜笑颜开的模样,估计不是十文就是一百文面额的新钱。
他跟着亦失哈走上了官道,见到朱高煦和郭资后便行礼:“王村王二参见两位乡绅。”
“乡绅称不上,我们不过是刚刚来北京的小门小户罢了。”朱高煦摸了摸自己的短须,随后询问道:
“请老先生过来,无非就是想问问这北京的田地情况,以此方便购买田地。”
“您且问,但凡知道的,我一定都告诉您。”老农拿了钱,自然要办好差事。
类似朱高煦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少,毕竟自大明迁都北京后,北京的田产和宅院便成为了硬通货。
虽说明代房价没有宋代那么畸形,但比起洪武年间十几贯就能在京城买一间二进出小院的房价来说,洪熙年间的京城二进出小院已经达到了二十贯左右的价格。看似没增长多少,但考虑到这个时代的货币增加情况,这实际上已经很快了。
不过由于天下工程繁多,百姓多能打工赚钱,所以增加的倒也不算多。
只是这样的繁荣是建立在不断大基建下的繁荣,一旦停下脚步,百姓们用不了几年又得回到之前的生活。
当下工部每年在天下雇佣近百万工人,这近百万工人背后就是近百万家庭。
面对五十到四十不等的高工价,他们尚能喜笑颜开的干活,可一旦官营的大基建停止,他们就又得回去拿那每日十几二十文的民营工价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这北京的田,大约多少年才能回本?”
朱高煦由浅到深的询问,老农闻言也道:“这个我不太知道,我没读过书,但听我儿子说,买一亩地等二十几年才能回本。”
“这样回本的速度太慢,倒不如去买国债,但现在国债也不发行了,我们便是有钱也没有花的地方。”
老农的话倒是道出了国债的受欢迎程度,不过现在朱高煦也不敢再继续大发国债了,毕竟必须要修建的铁路就那几条,其它要么修不了,要么没必要。
“老先生你说你是王村的,不知道这王村每家每户有多少田,若是我想买,能买到多少。”
朱高煦旁敲侧击,老农闻言也不假思索道:“每家每户也就三五亩吧,这几年购田的人甚多,我们一个村两千余亩地,基本被买了大半,剩下的你要买,估计得十几贯一亩,顶多能买二三百亩就没人卖了。”
“田都卖了,那村民去城里做工吗?”朱高煦继续询问,老农也跟着回答:
“城里、镇上,基本都去打工去了,不过现在打工也不好打,基本都去南边的房山挖煤去了,那里工价高,就连我儿子……”
老农说起南边的煤矿,当即便兴奋了起来,不断的说着在煤矿里挖矿多么多么好,自己儿子才去几个月就攒了小十贯,打一年工快赶上种十年地了。
他说的激动,朱高煦却不打断他,安静的做一个倾听者。
在老农的话里,朱高煦也了解到了当下北京周围的一个情况。
可以说,整个顺天府内老老实实种地的,基本都是三十往上的人。
他们没有接受过永乐年间的官学教育,只能在家里种地,亦或者等待南边矿场那种不需要技术含量,单纯出卖体力活的地方招工。
这个时代的人身体很好,但只限于年轻。
在他们年轻的时候经常吃不饱饭的干活,身体早就积累了不少疾病,许多人能活到五十岁便已经算是高寿。
虽说朝廷在各地开设了医院,但每天前往医院的人并不少,况且许多病症根本无从下手,检查不出来也只有回家等死。
至于那些接受过教育的年轻人,他们要么就是从吏,要么就是去对技术门槛比较高的一些工厂做工,收入也不算低。
可以说,在老农的描述中,京城四周的许多城镇乡村基本都是依靠农业、冶铁、挖矿、制造机器等工弄业为主的生活,这也是当下整个北方百姓主要的生活环境。
他们不如江南的经济丰富多彩,在北方百姓还在因为衣食住行而得到保障而高兴时,江南早在洪武年间就开始各种娱乐类的经济。
花卉、玩具、赛马、相扑等等娱乐经济在江南玩的热火朝天,这种事情在北方是很难想到的。
可以说,北方的经济严重依靠朝廷的财政,一旦朝廷停下北方的建设,那北方上百万家庭就会失去收入来源。
单凭一个铁路工程,便养活了数百万人,而整个北方人口至今也不过才三千八百余万。
“若是朝廷提高赋税,将现在的十税一改为二十税三,那这些田地得好多年才能收回成本啊……”
朱高煦假装感叹,老农闻言脸色一变:“提高赋税……额……嘿嘿……”
老农的表情很尴尬,朱高煦听后便有了准备,轻笑道:“应该不会的,朝廷现在那么清明。”
“这倒是,我活了那么多年,从永乐十年到现在都很清明,很少有吏员敢明目张胆要钱了。”
老农附和一声,这让朱高煦松了一口气。
他折腾那么多年,起码把吏员贪墨的普通百姓的事情给解决了部分。
虽说现在吏员将目光投向了朝廷的工程,但这总比从百姓头上拿钱要好多了。
起码他若是真心想收拾,这群人他还能收拾的动,而百姓一旦被逼得叛乱,那自己就很难收拾了。
“多谢先生解惑。”
朱高煦对老农作揖,这让郭资和亦失哈等人纷纷紧张跟随他作揖。
老农见状也被吓了一跳,他这辈子还没有几个乡绅对他行礼呢。
“不敢不敢,乡绅既然无事,那我便去种地了。”
留下一句话,老农便回到了田间,继续自己除草的劳作。
瞧他离去,朱高煦也没有立马回京,而是以不同的方法,询问了四周十余里的百姓。
他之所以如此,主要还是想看看百姓对于收税的态度。
现在看来,百姓还是很畏惧税收提高的,毕竟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瞧到百姓的态度,朱高煦便知道直接税是行不通了,唯有间接税才能帮助大明的财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