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怒道:“你少打叉!女流之辈,也敢笑老夫?”
李谕见他骂吕碧城,顿时不干了:“南海先生,您读的书也忒少了!一会儿马上就要上演的《玩偶之家》,讲的可就是女子觉醒的故事。这种场合嘲笑女子,还是大才女,只会让您更显格格不入、孤陋寡闻。”
被别人说“孤陋寡闻”对文人而言可是奇耻大辱。
但康有为听罗昌给他讲过这部戏剧的大体梗概,声音立马矮了下来,不过胸中气不过,指着李谕:“你……”
李谕也不想和他吵架,指指舞台:“开始演出了,南海先生还是坐那儿好好看戏吧。”
第三百六十八章 威尔逊
台上的戏演得很好。
台下的康有为啧啧称奇:“西方戏剧舞蹈可谓萌蘖(开端)于中国,二者于肢体语言、风俗习惯上也有诸多相似之处。所以我想应呼吁国内之戏剧、舞蹈尽以西人为师。”
这句崇洋媚外的话听得李谕都有点刺挠,不过还没等他反驳,萧伯纳竟然首先反对道:“康先生,其实我还想说贵国之戏曲更富表现张力,有诸多可取之处,毕竟舞蹈缘于生活,缘于本土。中西之间可以交流,如果说学习的话,则应当说互相学习。”
演出结束,临走时,牛津副校长布鲁斯送给了康有为和李谕各一只纪念怀表。
怀表一看就是上乘,价格比此前李谕在瑞典买的要高得多。
欧洲产的东西,目前论精美程度的确可圈可点。
康有为赞叹道:“英伦器物精美,而国内之器物则倍感鄙陋,日不如昔,日不如昔啊!”
萧伯纳纳闷道:“现在整个欧洲最好的奢侈品中,还有不少用的是来自中国的瓷器、茶叶与丝绸,怎么会不精美?”
康有为说:“如果是唐宋明的器物,精美者甚多。而大清朝,却再难寻。就像台上的伶人,明末时不少士大夫可以蓄养优伶伎乐者,但如今哪,还能见到一家士大夫家中有伶人?套用我最近学到的一个词,就是贫富差距巨大。”
想不到他也读了马克思,“贫富差距”都说出来了,李谕还以为他能像梁启超一样可以引申思考思考,没想到康有为接着说:“精妙的器物,必然耗费无数无谓之资财可成。既成之后,又必有好事之富豪爱玩,不惜重金争购之,才能令制造者得利以继续争制。然则如今国贫至此,岂能再造精妙之物?”
李谕差点歪倒,这家伙直接把奢侈品和工业品混为一谈了。
奢侈品的确是有钱人的玩具,不过他可能真的没进过几次皇宫,不知道任何一个国家其实都有很多精妙器物。后世非洲酋长都可以开劳斯莱斯。紫禁城里的好东西更是多到数不胜数。
李谕提醒道:“南海先生,您真的应该读一点科技书籍,哪怕是科普文章也好,要不在这种场合说错话真的不太好。”
康有为哼了一声:“鼠目之光,不懂大道理。”
罗昌拉了一下康有为,小声说:“如今整个欧美对李谕推崇之至,师公还是不要这么说他。”
康有为脸色有点变化,不过很快镇定道:“他无非就是想在声望上压制老夫,好坐稳自己‘帝师’头衔,再用小小企业赚取不义之财。你忘了当年翁同龢与李中堂的争斗了吗?”
罗昌张了张嘴,不太敢继续说话了。
不过康有为也明白在西方大学里,自己肯定辩论不过李谕,于是对罗昌和女儿康同璧说:“我们走,还要去欧洲诸国学习游历。”
李谕颇感无语,康有为言语之中还是瞧不上工业与商业,可却不觉得自己募捐有什么不妥。
什么脑回路。
李谕则需要继续回剑桥,卢瑟福已经做好了验电器。
然后李谕和欧文·理查森坐着热气球进行了升空测试并且记录了不同高度的变化。
开始的高度比较低,距离地面一千米以内,辐射量的确越来越少。
吕碧城很热衷,竟然也要一起上天看看,她还觉得坐热气球很有趣。
李谕看有了初步实验数据,找到卡文迪许实验室主任汤姆逊再次要人:“主任先生,请问贵校的威尔逊教授,最近可有空?”
汤姆逊说:“你说的威尔逊博士?他还不是教授,此前在我的实验室待过几年,与卢瑟福他们关系不错。你找他有事?”
李谕说:“威尔逊博士的一项发明很有意义,我想找他借来用用。”
汤姆逊说:“可以,不过他现在不是我的下属,威尔逊几年前当上了物理学讲师,如今应该在物理系,此时应该正在上课。”
李谕说:“谢谢主任,我现在就去找他。”
如今大学的学生肯定没有后世多,李谕在教室外看到了正在上课的威尔逊,他正在台上侃侃而谈:
“能量转移,通过功、通过热,能量会改变。”
威尔逊随即写下了几个积分式子,继续说:“它们在调控我们生命的系统中进进出出,这些系统相互作用寻求平衡。一个冰块,在热的屋子里会融化,此过程的能量转移使熵随之增大。这个过程,和其他自然过程一样,是不可逆的。”
不过剑桥的学生似乎不太好对付,很快一个学生举手。
威尔逊说:“爱丁顿,你想说什么?”
李谕在屋外一惊,好嘛,爱丁顿,这个人后来在天文学上名气很大。不过名气最大的是他的一句名言。
当时爱因斯坦已经发表了更加复杂的广义相对论,爱丁顿是铁杆粉丝,到处宣扬相对论。
有一次一个记者问爱丁顿:“听您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真正懂得相对论?”
爱丁顿想了想说:“我正在想第三个人是谁。”
这个段子流传甚广,李谕小时候读书时也听到过,而且还颇受影响:初生牛犊不怕虎,就想知道它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么难!
算是李谕当年选择物理学的原因之一。
回到现在的课堂,爱丁顿说:“如果热是分子运动的结果,并且牛顿运动定律是可逆的,那么如何解释您刚才所说的‘不可逆’?”
爱丁顿的问题在此时还是蛮犀利的,李谕好整以暇在外面看威尔逊怎么回答。
威尔逊倒是不紧不慢:“虽然分子的存在已经有了一些很明显的迹象,不过我想说,这是教室,我只能教给你们已知的东西,至于以后如何探索,是你们的事情。”
爱丁顿说:“那您什么时候可以允许我们也做李谕先生在论文中提到的那些实验。”
威尔逊说:“这个实验是有前提的,就是一定要百分百证实分子存在,这是排除干扰的实验思路。”
此时又有一名学生举手。
威尔逊说:“巴克拉先生,你又有什么问题?”
好家伙,又是查尔斯·巴克拉,1917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
此前提到过卢瑟福是获得奖学金来到了剑桥,巴克拉也是这个奖学金的获得者。
两年前他还去利物浦大学学习过,如今又回来了剑桥。
这堂课还真是有点精彩。
巴克拉说:“从运动学的角度看,牛顿的运动定律是可逆的,就像我把一盒铅笔从铅笔盒中撒到地上,它们不会自发回到盒子中,但从数学的角度看,却可以做到。”
“哦!”威尔逊感觉越发头大,这些学生思维太跳跃了,“你的问题如果可以研究出来,我想会是一篇很好的毕业论文。可我现在不知道如何回答你。”
几人聊着聊着,已经到了下课时间。
早期欧洲的大学有时候特别像聊天室。
教授也喜欢和学生坐在一起探讨问题,这是一种传统:以前欧洲的纸张极其稀少,羊皮更少,所以导致书籍非常少,一堂课上可能只有讲师手里有一本书,所以大家只能围着讲师听讲并且探讨。
爱丁顿和巴克拉还缠着威尔逊,几人走出教室,突然看见了站在窗边的李谕。
巴克拉第一个认出来了:“您是李谕院士?!我的天!”
威尔逊知道李谕在剑桥,不过没想到他来到了教学区,“非常荣幸见到院士先生。”
李谕笑道:“冒昧打扰。”
威尔逊说:“正好你在,我已经无法回答他们的问题,不知道院士先生可以帮我这个忙。”
李谕对巴克拉说:“巴克拉先生,你可能要感谢这些年的发展,不然这种把概率论引入物理学的做法,会招来很多人的反对。当年麦克斯韦先生就受过不少非议。”
巴克拉说:“我读过您关于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增的讲述,难道不正确吗?我记得您用了很多的数学推导,精彩非常。”
李谕说:“如果按照概率论,不止铅笔可以自己回到铅笔盒,甚至一堆沙子也可以自动变成城堡,钢铁能够自动变成火车,洒在纸上的墨水甚至可以自动写完作业,不过由于熵增原理,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是从无序到有序,也就是熵减。
数学与物理学关系密切,不过也不能忽视其不同,毕竟对物理学而言,物理意义至关重要。”
巴克拉恍然大悟:“多谢院士解惑。我以后很希望与您一起学习工作。”
李谕知道巴克拉是个很有潜力的人,于是说:“当然可以。不过你一定要在学业考试中拿到优秀才可以。”
巴克拉当下说道:“我一定可以做!”
爱丁顿同样对李谕在天文学上的成就震撼不已:“院士先生,我也读过您几乎所有的文章,我发现您的文章不仅表示数学与物理学关系匪浅,也在暗示天文学与物理学有不可分离的内在联系。”
李谕笑道:“你的见解非常到位,令人欣赏。”
威尔逊在一旁说:“院士先生非常擅长教学,有你的几句评语,我想他们会很受鼓舞。”
“和我有什么关系,都是他们自己努力的结果。”李谕说。
“院士先生果然如传闻一般,饱含东方人谦逊的美德,”威尔逊说,“对了,您是要去找汤姆逊主任吗,实验室不在这个方向。”
李谕说:“没关系,我就是来找你的,关于你的那个实验装置。”
威尔逊问道:“云室?”
李谕点点头:“没错。”
威尔逊说:“请随我来。”
威尔逊的办公室中,放着早期形态的云室,虽然有些简陋,但原理上已经打通。
李谕看了看说:“如果可以拍照,它的作用会更大。”
威尔逊说:“你指的是,就像格林尼治天文台的那些天文望远镜一样,不仅可以观测,还可以拍照?”
“是的,”李谕说,“微观的东西,更需要照片。”
威尔逊沉思一会儿:“我一直只当其是一个探索X射线的仪器,并没有考虑太多。”
李谕笑道:“那么你务必要仔细再考虑考虑。”
威尔逊答应下来:“我可以试一下,但需要找校长商量商量找人帮你代课。”
李谕说:“找不到人,我帮你代都可以!”
威尔逊也乐了:“如果校长听到这句话,肯定就找不到其他人代课。”
诚如威尔逊所说,堂堂剑桥大学“突然”之间真就找不到其他人代个物理课。
没办法,为了让威尔逊尽快完成云室改进,李谕只能帮他代起了课。
反正这个年代的大学,不管是欧美还是中国,上课都还比较随意,没有特别固定的教学计划,教授讲师们自由发挥的空间很大。
(最多就是德国可能在一些大学引入了军事化管理,比较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