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说:“李谕院士的英文书法看着还不错。”
金岳霖大着脑袋说:“陀曼老兄,你怎么还有心情欣赏英文书法?好像关注点有点不对。”
吴宓说:“以后不要叫我陀曼了,叫我吴宓。”
金岳霖说:“你的本名不就是吴陀曼?为什么用一个生僻字?”
吴宓坚定道:“从今以后,只用吴宓。”
金岳霖吐吐舌头,反正清华有的是奇人,见怪不怪,于是说:“那好吧。”
其实早在两年前,刚到清华时,吴宓就给自己取了“宓”字,貌似是他翻《康熙字典》时,随手一指指到的。
真够随缘的。
然后去年辛亥革命,清华放假,吴宓跑去上海圣约翰大学临时上了半年课。结果在圣约翰大学时他被同学嘲笑,说是来自北方的“乡下人”,还把他的名字“吴陀曼”恶意地翻译成“糊涂man”,趁吴陀曼课间外出时写在了黑板上。
吴宓一进门,教室里就扬起一阵笑声。他莫名其妙地环视四周,才发现缘由。自此以后他便决定在公共场合只用“吴宓”,而不用“吴陀曼”。
吴宓又对金岳霖说:“你的国语(普通话)还是不够好。”
金岳霖是湖南人,连忙字正腔圆地说:“哪里不好?”
吴宓说:“那几个福建同学的国语都快赶上你了。”
金岳霖大惊:“以后我每天都要多练上一刻钟。”
清华的学生来自各省,招生比例一直按照庚款赔付的比例。
在学校里各省方言都可以听到,整个民国时期,没有任何一个其他学校的学生籍贯有清华复杂。
正因如此,清华格外重视国语。
吴宓却说:“一刻钟只怕不够。”
“你可饶了我吧,”金岳霖嘴都快发飘了,然后指着门口说,“大考神来了。”
进门的是侯德榜,他去年刚入学,就以10门课全部满分,总分1000分的惊人之举震惊全校。
放眼整个清华都是无敌的存在。
侯德榜正好坐在他们身边,金岳霖问道:“侯兄,您怎么也来这儿上课?”
侯德榜的成绩太好了,直接被分到了高等班,明年就可以去美国留学。
金岳霖也不错,但比侯德榜要低两级左右。
吴宓成绩比他们两人要差。
侯德榜说:“李谕院士来清华讲课,我肯定要来听一听。”
吴宓问道:“你怎么不带讲义?”
侯德榜指指脑袋:“已经都在这里。”
“呜呼哀哉!”吴宓绝望道,“你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能搞明白这堆乱七八糟数字中的规律?”
“很简单啊,”侯德榜耸耸肩,“而且李谕院士的讲义这么有条理,你们该不会看不懂吧?”
吴宓脸上一红,然后说:“我小学时就搞不懂鸡兔同笼,更不要说什么数列极限了。”
侯德榜说:“只需脑子里多转几个弯,数学没什么难的,毕竟只是初等数学知识。”
“初等?”吴宓惊讶道,“高等的要怎样?”
侯德榜说:“你去买本李谕先生的博弈论,一定要买最新的版本,圣彼得堡科学院李雅普诺夫院士做过补充的那个,然后你就知道什么是高等数学了。”
吴宓大摇其头说:“还是算了,我这辈子都读不懂!只求能看懂李谕院士的讲义,然后通过考试就好。”
侯德榜诧异道:“你的数学这么差?去年停课之前有一次数学月考,你得了多少分?”
“刚刚及格,”吴宓说,然后问道,“你哪?”
刚说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多余,以侯德榜次次考第一的水平,肯定又是满分。
不过侯德榜并没有炫耀的想法,只是随口说:“题目简单,答得还不错。”
这句“题目简单”听在吴宓耳朵里已经够难受了。
金岳霖的数学比吴宓好一些,但达不到侯德榜的水平,羡慕道:“我要是也有这么好的数学能力该多好。”
这时李谕已经进入教室,发现台下全坐满了,最后排还有站着的。
同时间其实还有一位美籍女老师在另一个教室讲数学课,但大家都溜到了李谕这边。
好在那位女老师人比较通融,听说是李谕后,直接宣布全班一起过来听。
课程本身没什么特别难的地方,但李谕深知这些学生不可能将来都走上数理研究的路线,所以仍旧更加注重趣味性。
这几年李谕算是形成了点自己的风格,讲课水平即便不咋地吧,但总能讲出点前沿性的东西,而且通俗易懂,大家伙都爱上他的课或者听他的讲座。
比如李谕今天就聊了聊极限的扩展,让学生知道小小的极限就引出了伟大的微积分,奠定了近现代数学基础;同时又暗含了可怕的数学危机,大神牛顿都要抖上三抖。而且极限远远不止中学的这一点东西,未来到了高等数学,深奥了去。
最后李谕出了几道作业题目,大都是以往高考时做的,现在让他们做再合适不过。
下课后,吴宓一脸愁容。
金岳霖问道:“你怎么了?”
吴宓苦涩道:“后面根本听不懂,作业可怎么办?”
金岳霖说:“你刚才不是听得津津有味吗?”
吴宓说:“不代表我听懂了。”
一旁的侯德榜鼓励道:“不如再去请教请教李谕院士。”
吴宓道:“不好吧?”
“怕什么,”侯德榜说,“过了这村没这店,李谕院士又不是天天在学校里讲课。”
金岳霖说:“我赞同,听了这堂课,总感觉在数学上我又行了!”
几人当即决定一同去李谕的办公室。
到地方后,发现还有另一名同学和他们有同样想法,跟了过来。
侯德榜说:“芳澜,你也来了。”
戴芳澜与他们同一届考入清华,先生后来是我国真菌学的创始人。
戴芳澜笑道:“如此好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第五百二十九章 逻辑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请进。”李谕说。
吴宓、金岳霖、戴芳澜、侯德榜联袂而入,李谕都认得他们。
打过招呼后,吴宓开门见山问道:“先生,以后的数学课会不会更难?”
李谕说:“课程上会多学点内容,如果只是说难度,并不会增加太多。”
吴宓吁了一口气:“那就好,不然真要了我的小命。”
李谕问:“你和前几届一个叫做胡适的学生一样,怎么如此怕数学?”
金岳霖笑着替他答道:“他说代数、几何、三角与他八字不合。”
吴宓立刻说:“那叫兴趣不合。”
李谕也乐了:“又不是在相亲,不管喜欢不喜欢,数学是一定要学的。即便美国的大学,也强制规定数学必须达到及格线。”
吴宓问个最关心的问题:“数学不好就代表愚笨吗?”
李谕说:“那肯定不是!只能说你的兴趣不在这,但话又说回来,没有兴趣不是数学不及格的理由。”
吴宓说:“就是说,只要够努力,数学总能学到60分?”
李谕点点头:“100分很难,但不管有没有数学上的天赋和兴趣,60分只要努努力就一定可以做到。”
吴宓终于放下心:“我真的超级怕数学,每回遇到数学大考,看到数学题目就像‘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必须回寝室换条裤子,才能勉强答出个一二三。”
金岳霖说:“难怪每次数学月考你都要临时回去一趟,没想到这也行?”
吴宓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要是不这样做,我看那些数学题目更加毫无头绪。”
“大部分数学题目答不出来只是思路没对,可以训练一下逻辑能力,”李谕说,“我给你随便出道经典的逻辑问题试一下,相传古希腊有个国王,要处死一批囚犯。国王规定,每个囚犯允许说一句话。如果说的是真话,就处绞刑;如果说的是假话,就处砍头。但有个聪明的囚犯说了一句话,使国王无法执行他的规定,最终被释放。请问聪明的囚犯说了什么。”
“I beg your pardon!”吴宓说,“您能不能再说一遍?”
李谕只好又说了一次。
吴宓还在冥思苦想:“怎么才能不被杀掉……”
金岳霖早已理清头绪:“囚犯说的是,我必定会被处以砍头。”
“哈?”吴宓还没想明白。
金岳霖给他解释说:“如果国王断定这句话是真话,那么囚犯应处绞刑,这样一来,囚犯说的‘我必定会被处以砍头’就成了假话;而如果国王断定这句话是假话,那么囚犯应处砍头,但他说的‘我必定会被处以砍头’却又成了真话。”
吴宓终于听明白:“还能这样!”
金岳霖啧啧道:“有意思,有意思!这也是数学嘛?”
李谕说:“严格讲,西方人称之为逻辑学。相比数学,会容易许多;但又离不开数学。”
金岳霖说:“那我以后就去学逻辑学!”
吴宓则更加苦涩:“竟然只是简单化的数学?”
李谕说:“如果你将来不想研究理工科,而是专注于文法,也无所谓,多在文法上面下功夫就是。”
吴宓说:“先生有所不知,清华学校里的文科老师,如同……”
吴宓没好意思说出口,但李谕肯定知道他想说的是“如同虚设”。
民国初年的清华,重点全在理工科上,还没有后来大名鼎鼎的国学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