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谕道:“任公,你什么时候回的京城?”
“没几天,”梁启超说,“咱们别在这聊了,去我家,我弄来了几瓶上好的黄酒,正好给周校长送行。”
李谕笑道:“走!任公的酒必须蹭!”
黄酒温着喝味道很不错,李谕品了一杯后问道:“任公不再担任官职,现在每天忙些什么?”
“著书立说,”梁启超从旁边的桌子拿过来一打书稿,“我现在每天早上起床吃过饭后就开始写这本《中国通史》,回归做学问的感觉实在是好,轻松惬意!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疏才你的路子上。”
“通史?”李谕稍微翻了翻,“难度不低呀。”
梁启超说:“完成它后,我还有写世界通史的想法,只不过这项工作难度大了许多,最少要准备十年。”
李谕笑道:“在这个时局之下,静心十年很难做到。”
“要先学习、见识一下,等欧洲大战结束,我就去趟欧洲,看看千疮百孔后的英法德各国。”梁启超说。
“任公选的时间点似乎不太妥。”周诒春说。
“很妥当,那时才能见到欧洲真正的面貌,”梁启超说,“只是不知大战何时结束。最近看新闻,俄国一个堂堂列强大国,为了停战竟然签了一个耻辱到极点的合约。不知道德国会不会因此喘过一口气来。”
一战刚开始时,梁启超觉得德国会赢,后来发生了一点转变,而现在时局又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李谕说:“李中堂要是看到俄国与德国的《布列斯特条约》,说不定会觉得自己签的《马关条约》、《辛丑条约》太温柔了。”
周诒春疑惑道:“那要达到怎样的程度?”
李谕说:“简单说,俄国答应割让上百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几乎相当于六七个山东省,并且这些领土大都是人口密集的沃土,人口损失将超过四成,工业和煤铁资源的损失更将超过一半。”
周诒春唏嘘道:“我多少懂点世界历史,这样不就把历代沙皇数百年辛辛苦苦打下的成果全都拱手送了出去?”
“这才是真正的城下之盟,屈辱外交,”梁启超慨叹道,“德国没了东线顾虑,西线的英法就要承担更大的压力了。”
周诒春惊道:“咱们刚刚对德宣战,德国该不会马上就要占据优势了吧?”
这是个相当严峻的问题,要是德国真赢了,脆弱的民国政府很难承担列强的怒火,山东说不定还要成德国的势力范围。
梁启超无奈道:“只能希望协约国获胜。”
列宁顶着巨大压力签订的极度丧权辱国的《布列斯特条约》,在布尔什维克内部就有很多不同的意见。
比如另一位苏俄大佬托洛茨基主张“不战不和”。反正美国已经加入,德国的失败几乎已成定局,到时候俄国就能以战胜国的身份拿到很多好处。只不过托洛茨基在与德国谈判时过早暴露了这种意图,德国知道苏俄底牌后有恃无恐。最终反而促使德国逼迫苏联签订该条约。
还有一派是布哈林,他主张继续战争。不过这个想法显然更无法做到。
最后因为德国的猛攻、外交谈判的重大失误,苏俄被迫签订了《布列斯特条约》。
至于苏俄签订该条约的最大目的,即有没有达到停战并让新生的政权获得喘息的时间?
很可惜,并没有。
签订条约后,德国没有从东线撤军,而是继续猛攻,强迫苏俄签订了更多后续不平等条约,比如巨额赔款。
苏俄没得选。
有个关于《布列斯特和约》很好的比喻:十月革命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乞丐得到了一个面包。列宁的方案是偷偷摸摸躲在厕所里吃,托洛茨基的方案是光明正大地吃,布哈林的方案是跑到其他乞丐面前炫耀着吃。于旁人看来,或许托洛茨基的选择是最为合理的方式,但设身处地去想,列宁的方案或许才是一个理性的人会作出的选择。
结果则是新生的苏联运气不错,美国参战以及更加恐怖的西班牙大流感让德国被迫投降。
仅仅两天后,苏俄就单方面宣布废除《布列斯特条约》,同时派兵收复了大部分割地,赔款更是不了了之。
至此,条约内容实际上成为一纸空文。
知道结果的李谕一点都不慌:“新生俄国代表了世界发展的一个新方向,虽然停战招致了协约国的极大不满,不过以后的世界可能会因此更有意思。”
“但愿吧。”梁启超说。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进来的是张君劢,他抱拳道:“抱歉,打扰任公了。”
梁启超知道一战爆发时张君劢就在欧洲,正好和他聊一聊,“士林(张君劢字)进来坐。”
张君劢身后还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
坐下后,张君劢却不想聊欧洲的事情,指着那个青年说:“任公,这是在下的外甥,叫做徐志摩,一定要让我带他来见您。”
“为什么要见我?”梁启超看了一眼这个清秀的大学生。
“志摩想拜您为师,”张君劢说,立刻多补充几句,“志摩在北大念书,是位新文化运动的支持者,而且有志于求学,人更是极为聪慧。”
梁启超是大忙人,不是很想收徒,于是问道:“孩子,你觉得我一定会收下你吗?”
徐志摩听出梁启超话中婉拒的意思,说道:“梁先生,我觉得您应该收我为徒!”
梁启超问:“那你说说,为什么我应该收下你?”
徐志摩说:“早晨的天空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太阳不仅自己发光,还照亮了身边的云朵,让云朵成为彩霞,所以天空才特别美丽。您是太阳,我是云朵,您对我应该也是这样,您收我为徒,用您的才华来教导我,我也就能和您一起让这个世界更加色彩斑斓,所以您这个胸怀天下的人怎么会拒绝让这个世界更加色彩斑斓呢?”
梁启超听了哈哈大笑:“这么说,我要是不收你,就是让这个世界黯淡无光,罪过不小喽。好吧,正好疏才也在,你做个见证,今天我就收徐志摩为徒。”
徐志摩大喜,立马跪下磕了三个头。
张君劢则拿出早已备好的拜师礼,恭敬奉上。
李谕感觉挺有趣:此时13岁的林徽因和14岁的陆小曼都在北京读书,而且距离一点都不远。
第六百三十章 航线
回到家后没几天,段祺瑞又派另一名心腹靳云鹏专门找上李谕。
靳云鹏是段祺瑞“四大金刚”之一,有点斜眼,见到李谕后拱手道:“院士先生,久仰久仰!”
李谕随口回道:“靳将军好。”
靳云鹏开门见山说:“总理让我专门过来与院士先生商量商量飞机航线的事情。”
“段总理的消息很灵通嘛。”李谕说。
靳云鹏说:“几天前,段总理见了美国公使芮恩施,提到您想联合美商成立一家航空公司。您说巧不巧,我们正好也建立了筹办航空事宜处,想着如何推进航空事务。”
李谕确实想联合老美成立这家民营航空公司,仍旧属于无可奈何。民国官场太不稳定,总理总统啥的没几个能坚持一年,地方军阀势力又错综复杂,胃口大还办不了事;等到北伐胜利后,民间资本在四大官僚资本面前更是如同待宰羔羊。
官场深如海,最好和他们不要有太多接触,后来刘鸿生的遭遇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偌大产业差点被宋子文设计吞掉。
既然不想和官场打交道,就只能选择洋人,以避免未来的覆辙。
李谕说:“原来如此,芮公使或许是从花旗银行获悉,我们正在准备阶段。”
“既然大家都在准备,提前相互通个气,以后能省很多麻烦,您说是不是。”靳云鹏说。
“也好,”李谕想了想,将来北洋政府肯定要对航线进行管理,于是问,“靳将军刚才说的航空事宜处,归军政部管辖,还是交通部管辖?”
靳云鹏一愣,旋即说:“当然隶属在军政部之下。大家有目共睹,欧洲战场上,飞机已经成了不可忽视的军事力量。”
李谕说:“民航呢?我指的是,专门运送普通人、如同火车一样的民航。”
靳云鹏说:“段总理认为,民航业务归在航空事宜处,航空事宜处隶属军政部,民航业务自然也是如此。”
李谕很难左右他们的决定,估计背后还牵扯出一些派系之争。现在民国政坛上规模大的有研究系、交通系以及马上成为国会最大势力的安福系。
所谓安福系,就是段祺瑞委派徐树铮组织的“安福俱乐部”,以竞争几个月后的选举,办公地点在安福胡同,就取了这个名字。
安福系自然不想让太多权力落到交通系手中。
李谕只能提出最基本的要求:“不影响民航业务的开展就好。”
“当然不会,”靳云鹏笑道,“我们还听说,阁下在天津的飞机厂已经造出了民航专用飞机。”
“连这个都知道?”李谕说。
“试飞的时候那么大动静,半个天津估计都看到了。”靳云鹏说。
“效果竟然这么好,看来下一步宣传的时候就得让飞机亲自出马,”李谕说,“这款飞机的航程比较可观,达到了九百公里,从京城去天津、沈阳、青岛、济南都轻轻松松。每隔几百公里选择一些城市建立预备站后,飞机可以远达上海。再中转两次,甚至能到广州。”
“算起来,一天就能直达南北?”靳云鹏问。
“差不多吧,”李谕说,“巡航速度起码能达到每小时一百四五十公里。”
靳云鹏啧啧称奇:“真是不敢相信。”
李谕说:“至于预备站、中转航空站,就需要航空事宜处来操作了。”
“只是小小航站,下面估计求着要建。”靳云鹏并不担心。
反正这时候的航站极其简单,只要地面够平够结实就行,至于什么信号指示灯、无线电联络、空中指挥,还全都木有。
——
两个月后,冯如亲自驾驶飞机执飞第一条航线:北京至天津。
李谕充作另一名机组成员,四名乘客都不简单:靳云鹏、徐树铮、黎元洪以及记者邵飘萍。
天津的机场满满都是观众。
他们四个全是头一次上天,黎元洪在飞机上很慌张,耳朵巨大的压力让他以为自己聋了。
下了飞机,李谕教给他闭气股耳膜后,才慢慢缓过来。
“为什么不早说!”黎元洪心有余悸。
李谕无语道:“我强调了至少三次,但你们当时的注意力都在飞机身上,根本没听进去。”
黎元洪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我还以为只是随便说说,吓唬人的。”
邵飘萍坐了一趟飞机激动异常,非常想再借着试飞的机会尝试尝试北京至上海的远途旅程。
北洋方面已经在济南、徐州、南京设立了中间航站,专门就是为了这条航线。
他拍好照片,拿着小本本追着李谕询问飞机的各项参数,以便写成今天的新闻通稿。
“据冯如机长所说,飞机隶属新成立的远亚航空公司,也是您控股?”邵飘萍问。
“我是股东之一,大股东还有花旗银行、盐业银行、天津总商会。”李谕说。
邵飘萍在本子上写下,说:“只要不再是美孚那样的外商独资就好,还有盐业银行、天津总商会入股,已经令人倍感欣慰。”
李谕说:“我给这种公司取名为合资企业,我的大部分企业都是这种模式。”
“我明白,”邵飘萍边写边说,“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吸引洋人的资本再正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