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谕说:“不会,因为哪怕是最小的红矮星,内部的引力、压力和密度也都很大,所以总体半径可能仅仅增加一二成而已。”
“引力,压力、密度……现在能一句话同时聊到相对论与量子理论的,全世界没几个。”爱因斯坦很喜欢和李谕聊天,主要是他比较喜欢思想实验。
李谕说:“我一向认为,天文学下一步的发展只能与物理学联系得越发紧密,此前日食证明光线偏折是与相对论相关的例子,而未来宇宙学的发展,更需要原子物理学。”
“我非常认可你的说法,”爱因斯坦赞同道,“只不过以后想在大学里学天文学,难度可就大了太多。因为在学天文的学生头上,不再只有数学这个大太阳,还多了木星这么个小太阳。”
“远不止小太阳!这个0.1倍太阳质量的小红矮星,虽然也会像恒星一样发光发热,但太微弱,甚至不如满月明亮,辐射过来的能量也就0.02瓦左右,只比月光辐射强了五六倍而已,地球的温度都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这么说起来,至少应该是两个大太阳的比喻才够,”爱因斯坦笑道,“要是再多一个,成了三体,更不好说了。”
李谕说:“照现在天文学以及物理学的发展,何止三个太阳。”
“哦?这就说到我感兴趣的一个研究方向了,”爱因斯坦放下雪茄,“我正在寻求一种方式,让物理学不那么混乱,至少不会出现三个太阳自己运转的局面。”
李谕很清楚他想说什么,于是问:“你想统一相对论和量子理论?”
“你不觉得那样会很美妙吗?”爱因斯坦兴奋地说,“我想寻求一种在数学上统一的场论,在这一理论中,引力场和电磁场仅仅被解释为同一个场的不同分量或显现。”
这就是爱因斯坦下半辈子一直为之奋斗的“大统一理论”了。
需要说明一下,这个时候物理学家仅仅发现了两种力:引力和电磁力。
引力可以用广义相对论来描述。
电磁力在经典物理中可以用麦克斯韦方程组;在量子领域可以用量子理论来描述。
所以简单点说,爱因斯坦就是想统一引力与电磁力。
不过作为穿越者,李谕知道爱因斯坦的方向错了。
后世的科学家也一直在搞大统一理论,毕竟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确实有很多难以调和的问题,尤其头疼的是二者都对。
但想要搞大统一,引力肯定是最后一个被纳入的。
在李谕穿越前,科学家已经统一了电磁力和强力、弱力。期间过程非常复杂,而且理论极为艰深,甚至已经不太好科普。
真要简单点说,起码得等杨振宁的杨-米尔斯规范场理论问世,才能借之慢慢实现弱力统一;然后量子色动力学出现,再统一强力。
所以以前很多人比较疑惑,为什么明明杨振宁可以与狄拉克相提并论,却感觉名气连霍金都比不过,就是因为杨振宁搞的东西太复杂,纯物理学专业才会接触到,几乎没法科普,只能浅浅说一下重要性。
多说一句,狄拉克大神开创并不断完善的那个标准粒子模型,是不包括引力的……
总之,你能够想象爱因斯坦选了多么困难的一条路了吧———基本是一堵“叹息之墙”在面前。
但爱因斯坦不可能知道这些,依旧兴致勃勃地说:“我几个月前同普朗克教授聊起,希望他能参与到将量子力学、电动力学和牛顿力学统一到一个逻辑体系中的研究中来。”
“普朗克教授怎么说?”李谕问。
“他说有点兴趣,但没有时间,”爱因斯坦回道,“毕竟他的时间太紧缺,而且人到那个年纪,再搞科研确实不是时候。李谕先生,你也是一个少有的在物理学与数学中都很有见地的科学家,要不要参与到我的统一理论中?”
李谕不知道咋拒绝,于是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它们可以统一到一起?”
爱因斯坦说:“因为我发现有几个数学家提出的很有建设性的成果。”
他随即给李谕讲了讲最近他的发现。
爱因斯坦之所以痴迷于大一统理论,可以归因于这一连串的“失误”,即他对一些数学成果的错误反应。
比如一个叫做卡鲁扎的数学家,两年前提出可以在爱因斯坦的四维时空理论中再加一个第五维,一个圆柱形的维度,沿着一个方向走,又会回到原点。
在数学上多加几个维度都可以,关键是怎么寻求物理解释。
卡鲁扎把自己的论文给爱因斯坦看后,爱因斯坦非常欣赏,他已经从过往不重视数学变得极为看重数学了,甚至有点超过物理学的架势。
但看一下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方程就知道,那是个包含10个分量的恐怖微分方程;而五维时空就要再增加5个分量,在数学上将异常困难。
不过这个角度也不能说错,后来的弦理论都发展到11维了。
(但弦理论和卡鲁扎的方法不太一样。
弦理论是1960年代,一个数学家无意间构造了一个函数时发现的,它可以用来描述强力过程中的一些散射情况。
紧接着大家发现200多年前大神欧拉就研究过,并给出了这个函数。
可以说那位数学家挖到宝了。欧拉大神这个函数最惊奇的地方就是,在函数之中,粒子可以被看作某种特定的空间延伸量,说白了就是一种弦。
真是哪都有欧拉的影子……)
说回爱因斯坦的遭遇,他还遇到了另一个数学家,给出了一些成果,用来解释多余的维度,顺便可以解释解释量子力学中所谓的“隐变量”。
爱因斯坦对这个结果同样很关注,主要是他现在已经开始反对量子力学了,在他看来,量子力学之所以存在不确定性和概率论,只是因为有人类未发现的“隐变量”。
——又是一个大坑!因为后世的贝尔不等式实验证明了“隐变量”不存在。
总而言之,这些都是更偏数学的角度,爱因斯坦在数学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有那么一点忽视了物理解释。
都是因为此前数学对他的相对论太重要,让爱因斯坦矫枉过正了。
此后,爱因斯坦好几次提出过“大统一”理论,媒体也大力渲染过,但无一例外被证实是不成功的。
李谕好整以暇道:“我虽然懂广义相对论,但研究广义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统一就不是我的方向了。”
爱因斯坦有些遗憾:“或许几年后你会改变看法。”
李谕笑道:“您也没必要过于执着。”
只是简单劝一劝,爱因斯坦不可能放弃对大统一理论的研究。
第六百七十二章 审判
在巴黎,李谕和爱因斯坦先进行了几场科学研讨,之后又举办了几次很有巴黎特色的文化沙龙。
二十世纪初科学对艺术的冲击不小,以前的量子理论确实不太被艺术家所理解,但相对论这种“更偏哲学”、探讨时间与空间的理论,对艺术家的震撼就太大了。
刚刚拿到法国最高文学奖龚古尔奖的普鲁斯特组织了一个局,请来李谕和爱因斯坦。
爱因斯坦平时挺喜欢和文艺界沟通,典型的就是他与卓别林的交情。
李谕则是因为写过星战系列和异形系列,虽然属于通俗小说,但在文艺界也算小有名气。
两人到时,毕加索、乔伊斯和艾略特已经提前到场。
普鲁斯特出了名的身体不好,从小就有哮喘,激动道:“我们刚才还在聊“从时间的秩序中解放出来”的话题,你们就到了。”
李谕笑道:“从时间的秩序中解放出来,最少也要进入第五维,不过貌似只能是科幻小说的情节。”
普鲁斯特说:“就算只是幻想世界,也足够抚慰我的心灵。”
爱因斯坦说:“我乘坐火车时,看过先生的作品。”
“非常荣幸,”普鲁斯特说,“可惜我看不懂您的著作。”
普鲁斯特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两年时光,这时的他正在全力写作《追忆似水年华》。
李谕上学的时候看过这本书,但真心看不下去,各种超长段落,几页不分行那种。
意识流的写法也比较头大,比如这种:“她的黑眼珠炯炯闪亮,由于我当时不会、后来也没有学会把一个强烈的印象进行客观的归纳,由于我如同人们所说的,没有足够的“观察力”以得出眼珠颜色的概念,以致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每当我一想到她,因为她既然是金黄头发,我便把记忆中的那双闪亮的眼睛当然地记成了深蓝色:结果,也许她倘若没有那样一双黑眼睛———这使人乍一见便印象强烈———我恐怕还不至于像当年那样地特别钟情于她的那双被我想成是蓝色的黑眼睛呢。
我望见她,我的目的起先不是代替眼睛说话,而只是为我的惊呆而惶惑的感官提供一个伏栏观望的窗口,那目光简直想扑上去抚摸、捕捉所看到的躯体,并把它和灵魂一起掠走;接着,我非常担心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亲随时都可能发现这个姑娘,会叫我跑到他们那边,让我离开她,于是我的目光不自觉地变得乞哀告怜,竭力迫使她注意我,认识我!”
写个阅读理解、中心思想都不好整。
虽然以前金庸大师也喜欢长段落,不过都是叙事,而不是内心独白,看起来没这么纠结……
爱因斯坦说:“读你的小说也要聚精会神,否则思绪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
普鲁斯特说:“而我是真的不懂代数,但我确实喜欢和人谈一谈相对论,我们在扭曲时间方面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扭曲时空?”爱因斯坦笑道,“看来你并非一点都不懂。”
普鲁斯特很喜欢相对论,在《追忆似水年华》的末尾也对时间的观点有所描绘。
乔伊斯说:“李谕先生的几本书读起来就容易很多,不仅星战以及异形系列,《分形与混沌》以及《博弈论》都起码能读懂一部分,而且那种混乱中有序的思想以及鲤鱼效应都对艺术创作有非常大的启发作用。”
李谕笑道:“先生说不定也会影响到物理学。”
“我吗?”乔伊斯觉得不可思议,“我除了能写点东西娱乐少数人,不知道还能对物理学有什么贡献。”
“你喜欢创作新词汇,而物理学也正在创造新理念。”李谕说。
乔伊斯摊手道:“我只不过感觉词汇不够表达思想,是被迫之举。”
乔伊斯也是写意识流的,行文晦涩。
不过他还真“创造”了一个物理学上的重要名词:夸克。
多年后,诺贝尔奖获得者盖尔曼提出了夸克模型,至于“夸克”一词,是他先想好了发音,但翻了翻字典,没有现成的词。盖尔曼正好看了一本乔伊斯的小说《芬尼根守灵夜》,里面就有一个作者乔伊斯创造的词语“quark”,用来描述一种海鸟的叫声(英文里狗叫用bark,所以他创造了quark)。
盖尔曼感觉这个词不错,而且正好和自己想好的发音一样,就选定了这词作为新基本粒子的名字。
据说《芬尼根守灵夜》还因此火了一把。
这本书在2012年才翻译到国内,远晚于乔伊斯的另一本《尤利西斯》。反正也是看得一头包,属于挑战阅读极限的。
乔伊斯在书里创造了很多词,比如有九个100字母长和一个101字母长的单字,而最有名的是100个字母拼成的“雷击”一词,模拟雷声不断,由十多种不同语言中的“雷”字组成。
而且意识流行文很怪,书中竟然还有连续三页插播了一个减肥广告……
艾略特又问了一个问题:“据说全世界只有12个伟大的人懂得相对论,是真的吗?”
爱因斯坦笑道:“以前说3个,现在12个了?我实在不知道是怎么统计得来的,但大多数研究过它的人应该都会懂。”
这个问题以后他还会被问无数遍。
毕加索突然问道:“那个多维时空,到底是什么样子?”
爱因斯坦说:“多维时空我无法形容,只能讲讲低于我们三维世界的二维世界,比如一个在球面上爬行的二维生物,即使它爬行几百万年,也会回到出发点。而且它永远不会知道它上面或下面是什么。”
“听起来非常悲伤,就是说,我们也不可能知道四维世界乃至五维世界是什么样子?”毕加索问。
“对的。”爱因斯坦说。
“看来我无法知道四维世界的人如何在三维画布上作画了。”毕加索说。
“估计是雕塑?”艾略特说。
“那五维哪?”
“这……就不知道了。”
爱因斯坦说:“这种问题,写出科幻作品的李谕或许更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