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食得,他们因何就食不得?依臣之见,他们其实就是想要侵吞国利,乃食得无厌的蛆虫,楚王之事便是前车之鉴!”兵部左侍郎何琮对明明腰缠万贯却还要讨盐的藩王心里厌恶,当即便大声地指责道。
朱祐樘对停止王府食盐并没有轻易下决断,扭头望向离自己最近的万安道:“万阁老,你以为如何?”
刑部尚书杜铭等人纷纷望向万安,虽然外界一直称呼万安为“纸糊阁老”,但这位伫立朝堂十几年的首辅又岂可能真是泛泛之辈。
“老臣以为李尚书说得对!这盐法要贯通,当一视同仁,这个口子不宜再开,今以恢复盐税为第一要务!”万安不是一个喜欢表现自己的人,但面对朱祐樘的询问都会用心作答道。
朱祐樘看到万安如此表态,便直接决定地道:“既然如此,那便依李尚书所请,停王府食盐和京官食盐,以恢复盐税为第一要务!”
“陛下圣明!”在看到朱祐樘做出决定的时候,哪怕礼部左侍郎徐琼亦是表示拥护地道。
他们八人在这里仅仅是出谋划策,但最终的决定权还是由天子敲定,何况天子的决定是那般的英明神武。
朱祐樘知道很多事情其实还得依靠自己,便对李嗣叮嘱道:“李卿,清除积引之事,你回户部召开部议,争取明日再拿出一方案,到时咱们在此再集议!”
“臣领旨!”李嗣看到自己刚刚的提议得到重视,亦是暗暗窃喜地道。
刑部尚书杜铭等人默默地交换一个眼色,却是知道他们现在已经是处在权力的核心,而今他们简直已经等同于准阁老。
朱祐樘拿起由刘瑾送回来的奏疏,便拿起王越的奏疏道:“扬州的贪墨窝案,可谓是闻所未闻!只是王越在奏疏声称,此案背后还牵扯到朝中重臣,故而请朕再加严查,诸位认为如何?”
此话一出,万安和刘吉忍不住交换一个眼色,而后不动声色地干坐。
“陛下,若是已经掌握到线索,便由王越继续追查此案!不管是涉及到何人,都应当严惩不贷,绝不可姑息养奸!”刑部尚书杜铭显得杀气腾腾地表态道。
“不错,此案若背后有人,自当要一查到底!”兵部左侍郎何琮压根没有得到半点好处,亦是强烈支持地道。
“陛下,此事恐当慎重!若有确切证据自当严惩,但若无实证而进行严查,恐会造成京城百官恐慌,届时不利于施政!”吏部尚书李裕考虑到安定,却是站出来表态道。
“李尚书所言甚是!今扬州城一事已经牵连甚广,一旦朝廷再行严查,必是百官难寑,不利于施政。当然,此案亦不可草草了事,可由王越自行密查,有实据则可除之!”刘吉扭头望了一眼万安,便站出来表态道。
朱祐樘将在场臣子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却是知道扬州能够出现这种窝案,必定跟朝堂的重臣有所关联。
像两淮巡盐御史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被拉下水,这事便已经证明有着朝堂的力量在相助,不然一个两淮都转运使还没有这么大的能量。
只是还真不宜敲锣打鼓地严查,倒不是他要对这些官员网开一面,而是早已经清楚这般官员的嘴脸。真要进行严查的话,这个京城又有几个能保得住,没准自己面前的官员都要被拖走一半。
朱祐樘不是完美主义者,便进行表态地道:“既然如此,此事不宜大动干戈,那就继续由王越密查吧!”
“陛下圣明!”万安等人暗叹一口气,显得规规矩矩地拱手道。
朱祐樘端起刘瑾送上来的茶盏,便提及另一件事道:“诸位爱卿可知朕在今年的耕藉礼上因何要加种棉花?”
“臣不敢妄测圣心!”身穿一品官服的工部尚书贾俊犹豫了一下,便进行表态道。
朱祐樘捏着茶盖子轻泼着滚烫的茶水,对在场的所有官员淡淡地道:“在这里都别打马虎眼了!”
我……没啊!
礼部左侍郎徐琼愣愣地望一眼工部尚书贾俊,又是扭头望向龙椅上的朱祐樘,心里不由得暗暗叫屈地道。
当时朱祐樘吩咐要加种棉花了,他自然是照办,亦是不敢多问,压根是猜测不透朱祐樘此举的意图。
“依臣愚见,陛下是想要推广棉布!”工部尚书贾俊一直揣摩圣心,当即便将自己的猜想说出来道。
户部尚书李嗣等官员都是有所猜想,但亦是不想百分百确定,故而亦是好奇地纷纷扭头望向朱祐樘。
朱祐樘轻呷一口茶水,便打出正义的旗帜点头道:“不错!去年冬寒之时,听闻京城有百姓冻死,而各地百姓都缺御寒之物,冻死者颇多!朕不忍今年寒冬再来之时,治下的百姓多冻死,故欲择地推种棉花,从而提高棉布的产量!”
“陛下,棉花易得,然织工难觅!熟练的织工要好几年方能出师,而织布易误农活,一匹布花费十几日不等,这棉布费时耗力,实乃贫苦之家能穿之!”户部尚书李嗣虽然感动于朱祐樘的爱民,但还是指出其中的症结道。
棉布终究不是画画写写就能出来,却是需要织工日以继夜地忙碌,最后才能织出一匹。只是织者都不留给自己穿,贫者自然更是穿不起了。
刘吉等人暗自点头,人家花费半个月织出来的布总不可能白送于人,这个工时叠加在棉布的成本之上,乃是贫苦百姓买不起之物。
朱祐樘自然懂得这个经济学原理,便是轻轻地点头道:“朕知晓,棉花扩产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得考虑该如何让利于棉业,方能致布业兴盛?直至棉布的价格跌下来,使百姓能购得便宜的棉布,而贫苦的百姓都能有衣可穿!”
在他做金融研究员之时,便已经知晓想要发展一个新兴行业,往往一个人或一间企业的力量有限,而最佳的做法是国家政策扶持。
只有国家大力扶持新兴行业,这样才能吸引产业资金和人才进入,从而不断攻克技术难关,最后导致成本下降。
以光伏发电为例,最初的发电成本是发一度电赔好几毛,但国家持续几年补贴扶持后,结果发电成本降到火电发电之下。
若是没有当初的国家扶持,逐利的资本压根不可能介入,自然就不会有后面的技术升级,那么成本降于火电可能永远都不会出现。
现在想要让棉布的价格跌下来,按简单的经济学,只需要要提高产量即可。只是想要棉布大幅跳水,那么就需要鼓励技术升级,从而提升生产效率和降低生产成本。
在原来的历史轨迹中,直至后面脚踏缫车的出现,这样才大大地提升大明棉布的生产效率。
“陛下,臣愚钝,这棉布又岂会越来越便宜呢?”礼部左侍郎徐铭的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便是困惑地道。
朱祐樘知道其他人恐怕亦是绕糊涂了,要论四书五经每个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但这经济原理确实太过难为他们了。
当然,倒不能说这帮重臣不聪明,而是传统观念作祟,他们一直都鄙视商业又岂会去认真研究呢?
朱祐樘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下,当即扭头望向左侧的万安询问道:“万阁老!”
“老臣在!”万安不明所以地望向朱祐樘,当即恭敬地回应道。
朱祐樘拿起桌面上的一本书,对万安认真地询问道:“听闻你对史书钻研极深,你可知唐时普通书卷价钱几何?”
“唐宰相元载有奏疏有提及,千钱购书一卷,而一部五卷共需5000钱!”万安稍作思索,便是给出答案地道。
刑部尚书杜铭等官员不知朱祐樘为什么突然扯到书籍之上,更是困惑不解地望向朱祐樘。
朱祐樘微微一笑,便进行追问地道:“宋时呢?”
“老臣记得有史料记载,一卷书卷为几十文到一百文不等!”万安稍作思索,又是给出答案地道。
朱祐樘将手中的书放下,显得十分认真地询问道:“因何?”
“一则识字者多,二则活体印刷术得到运用,故价格已是不及唐时十分之一!”万安想了想,便将自己的感慨说出来道。
刑部尚书杜铭等官员得知书籍的价格竟然差了这么多,联想到朱祐樘刚刚提及的棉布,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若说书籍的价格不是一成不变的,那么棉布的价格自然不是一成不变,而若真能让棉布的价格跌下来,对百姓确实是一件大好事。
跟那些执政者只想着吏治和兴教育相比,若是能够真将棉布的价格弄下来,这确实才是真正的仁政。
“臣偶尔到鼓楼购书,今时一卷只要数十文钱,比唐时不知要便宜了多少倍!如今看来,棉布未必不能变得越来越便宜!”刘吉显得若有所悟地说道。
朱祐樘迎着众人的目光,便是侃侃而谈地道:“因从事者多,又现活字印刷术,故书价才能屡屡下跌!朕以为,若能设法改进织机的生产效率,鼓励更多的作坊从事棉业,则事可成!今棉布一匹要一钱多,若是咱们能让棉布每匹降至五成,则百姓能穿者多!朕在耕藉礼加种棉花,正是想要向天下倡导种植棉花,从原材料的产量着手!咱们朝廷为了提高百姓的积极性,朕以为可择一些地区,凡种棉者不征三十税一,而是百税一,如此便可让棉花产量增多!”
“陛下,如此有损朝廷税收啊!”礼部左侍郎徐琼暗自一叹,当即便提出害处道。
朱祐迎着在场重臣的目光,将自己的态度亮出来道:“诸位爱卿,咱们要谋之百年,而不争这一朝一夕之利!朕在青宫之时,便已经学得:一树一获者,谷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一树百获,人也。今若是能牺牲浅利,而得百姓能穿得起棉衣,此举何止百获?朕跟诸位今日有此远谋,朕以为已能入史册矣!”
在这个时代自然没有政策扶持这个概念,既然是自己治理这个国家,那么自然不可能受这种传统观念影响。
且不说发展布业确实能让百姓有衣可穿,而自己想要走上真正的强军之路,亦是离不开纺织业的创汇支持。
不管是要打破传统观念,还是要带来新的治国理念,这产业扶持无疑是时下最好振兴华夏的好路子。
第一百四十八章 百世之谋,起于跬步
思维的碰撞,往往是最激烈的。
在传统的治国观念中,君与民是分得清清楚楚的,民敬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君爱民则会被歌颂。
哪怕明明该地区百姓受了灾,只要君对灾区减税便已经是天下的恩情,这已经是大家所津津乐道的仁政。
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各地官员若能为某些百姓奏请减税便已经是名臣,同样亦会受世人所津津乐道。
只是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帝王,却是压根不玩这种小孩子般的游戏,却是着眼于百姓衣食住行的衣中。
为了通过达到促使降低棉布价格的目的,眼睛里面根本没有粮征概念,甚至还不惜主动牺牲利益,为的却是一个令人血脉偾张的远谋。
若是他们真能够让棉布跟书籍那般,通过一些举措让棉布的价格降了下来,此举比那些替灾区请求免税的官员不知要强多少百倍。
替灾情请求免税,不过是给灾民能够继续喘息,但朱祐樘想要想着让百姓活着,而且日子能过得更好。
在这么一瞬间,他们觉得坐在龙椅上的不是人,而是一个真正的神,一种将给这个世间带来光的神。
“大明得贤主,此乃兆万子民之福也!”礼部左侍郎徐琼弄明白朱祐樘的意图,当即便由衷地道。
朱祐樘知道徐琼是个马屁精,便是淡淡地表态道:“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别急于拍马屁了!只是朕确是想要做成此事,还望诸位爱卿竭忠尽智,助朕一臂之力!”
“臣等愿为朕下效死!”吏部尚书李裕等官员受到的冲击同样不小,当即便一起进行表态道。
若说治国有段位的话,那么早前的明君连屁都不是。
按朱祐樘所提出来的治国新思路,虽然让棉布降价会存在各种各样的变数,但他们的方向终究是对的。
如果他们真要将棉布的价格像书籍那般打下来,不说自己确确实实是要青史留名,而且百姓确确实实能从中得利。
为官者,固然是要图封妻荫子,但亦想要为百姓做一些能津津乐道的好事,更想要让自己流芳百世。
如今,他们正面临着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将是布业发展的幕后推手,亦是棉布价格下降的千古功臣。
朱祐樘现在自然不缺恭维自己的人,而头顶悬挂的“实干兴邦”牌匾时刻警醒着自己,便是淡淡地道:“既然诸位爱卿没有异议,那么咱们第一步便着手该如何鼓励百姓种植棉花!休息一会,你们依次到官房更衣!刘瑾,你到御膳房让人备点茶点,给诸位大臣送过去吧!”
在场的官员有些人是熬不住,当即便欣喜地告退离开。
刘瑾很喜欢这一座新殿的布局,便按照吩咐前去膳房着手准备茶点。
万安却是选择留了下来,对朱祐樘突然跪下道:“陛下,有关扬州之事,臣有一个请求!”
“万阁老,你可知朕因何一直没有添加阁臣吗?”朱祐樘想到自己收到高家人进入万府的情报,眼睛透着几分失望地道。
万安自然知道这是不打算让自己离开的最强烈信号,当即重重叩头道:“陛下隆恩,老臣无以为报,唯一忠矣!”
“朕知两淮都转运副使高恒是你恩师之子,只是其罪无可赦,你不该来向朕求情!”朱祐樘看到他如此表忠,便略带失望地道。
文官集团其实就是一张巨大的利益关系网,而这些阁臣一直存在着师徒传承。
原首辅高谷将权力传承给万安和刘吉,而万安和刘吉在原来历史中将权力传承给杨廷和,而杨廷和亦是将权力传承给大名鼎鼎的严嵩。
至于徐阶和张居正、张四维,这师徒关系早已经耳熟能详,而后期文官集团还发展成官商一体,便有了后来的山西帮和东林党。
李之清能够如此胆大妄为,何尝不是因为有着一个关系通天的盟友高恒,毕竟高恒的老爹高谷正是万安和刘吉的老师。
现在高恒身陷牢狱,在京的高家人为了搭救便是前往万安和刘吉之家,结果刘吉将人直接拒之门外,而万安竟然将人引进家中。
万安的眼睛微微泛红,却是轻轻地摇头道:“陛下误会老臣了!老臣虽感恩于老师当年的指导和提携,但高恒做出此等害国伤民之事,老臣又岂会替如此恶徒求情呢?”
“你既不是替高家请求,却是意欲何为?”朱祐樘发现自己似乎是真的误会了,便是不解地询问道。
万安抬头望向朱祐樘,便说出自己的请求道:“老臣跟高家有旧,经账房手册所载,老臣……老臣累计已经收取三千九百两!虽是以儆银收之,但老臣只感罪孽深重,便假意答应高家所请,再以薄资五千两资之。经交谈得知,高家人手里有高恒这么多年在京行贿账册,老臣已经安排仆人在其身边伺机窃取,请许老臣将功抵罪!”
“如此说来,你是要替自己求情啊!”朱祐樘看着这个白头苍苍的老头竟然是这个心思,不由得哑然失笑地道。
其实万安不说,自己亦是知道万安和刘吉必定拿了高恒的孝敬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