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弊,弊在官滑如油、吏滑如油、绅滑如油。
朱祐樘并不打算让这帮官绅继续猖狂下去,当即暂时抛开安南黎朝、蒙古和朝鲜方面的事务,当即要来湖广方面官员所有官员的人事档案。
地方官绅如此猖獗,固然是官绅势大所致,但亦跟地方官员的不作为或为虎作伥有关,而今是时候好好敲打官场。
湖广方面官员的人事档案送过来的时候,尽管去年已经被王越杀过一波,但他发现官场所存在的问题比自己所想的还要严重。
安陆州,鄂中腹地。
安陆城建于北魏时期,分设四门:东门名资生门,南门来薰门,西门阜城门,北门拱辰门,城楼上浮云楼是唐宋时期的名楼。
楼在浮云缥缈间,浮云破处见朱栏。山光对入郧城紫,溪影横飞梦泽寒。
浮云楼是安陆城的活招牌,但终究已经是数百年前之事,而今提到安陆,大家反倒想到的是谪居在安陆四年的王越。
王越的“王砍头”之名固然被文人阶层所不耻,但对底层百姓而言,王越简直是为他们砍出了一个朗朗乾坤。
只是最新的消息,王越已经前往广东治盐,而今来到这里的官员则是从朝廷下来的湖广总督刘忠。
“发生什么事了?”
“刘忠带人包围了州衙!”
“这是要做甚?难道那把火是丘知州放的不成?”
……
一则震动全城的消息传来,刘忠带领总督卫队回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包围安陆州衙,当即便引起了大家的广泛关注。
安陆州衙后宅,两名侍女正轻轻地摇晃着扇子。
安陆知州丘静是国子监出身,而今只是四十岁出头,但以贡生功名便身居正五品的安陆知州一职,可见其背景非同一般。
看到仆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在得知刘忠带人将州衙的前后门围住后,显得毫无不以为然地伸了伸懒腰。
由于在京城呆过好几年,自然知晓刘忠这位由户部郎中升任户部侍郎的官员并不受官场所待见,而今下来清丈田亩简直是要跟天下官绅作对。
丘静有着好看的长须,却是仍旧躺在椅子上,对带人闯进来的刘忠散漫地询问道:“刘总督,你这是何意?”
“来人,将人押上来!”刘忠的发梢还残留着几片灰屑,看到正在这里享受的丘静压抑着怒火地道。
两个锦衣卫将人押了上来,却是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男子。
丘静随意地打量了一眼这个青年男子,却是用小拇指扣着自己耳朵装糊涂地道:“刘总督,这是谁啊?”
锦衣百户程羽的微微蹙起眉头,却是没有想到这个小小的知州竟然如此嚣张。
“此人早前阻碍本督清丈田亩,本督将他交由州衙收监,你何以将人给放了?”刘忠忍着心头的怒火,便是直接质问道。
清丈田亩最大的阻碍便是这些直接跳出来阻拦的刁民,而他的做法是将人收监,从而能够继续带着自己的人完成清丈。
丘静再度打量着这个其貌不扬的青年男子,装着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道:“本州记起了,确实有此事!”却不等刘忠发难,便是两手一摊地道:“刘总督,你前前后后送来了三百多号人,只是安陆城近来偷盗频发,关押之人已达千人之多,州衙大牢可挤不了这么多囚犯!为了州城的治安考虑,本州只好将一些认错态度良好的人员给放了,不知此举有何不妥呢?”
这边抓人,那边放人,这便是地方官员使的绊子。只是丘静虽然是监生出身,但深谙圆滑之道,此次打起治安的幌子,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有何不妥?此人在驿站纵火,险些让总督大人葬身火场,更让总督大人的如夫人……”锦衣百户程羽得知丘静将人给放,亦是怒不可遏地指责道。
只是话没有说完,便给刘忠狠厉的眼睛制止了。
丘静知晓那把火没能将刘忠烧死,显得正义凛然地表态道:“本州刚刚解释得很清楚了!本州是为了州城的治安才释放一些囚犯,只是不想其中竟有此等大恶之徒,如此已经落网,自定是要严惩不怠!”顿了顿,望向前来兴师问罪的刘忠道:“若总督想要下官认错,下官这便到浮云楼设宴,保证让总督大人满意!只是总督认为下官失职,大可向朝廷递弹奏,不过……”
“不过什么?”锦衣百户程羽看着对方嚣张的嘴脸,便是蹙起眉头道。
丘静感觉自己背后的椅把无比结实,便是透着几分戏谑地道:“本州在朝堂不是没有人,你虽贵为总督,但今根基不稳,根本动不了本州!何况,本州马上就要高升了,凡事留一线,他日好相见!”
官场从来都不会单打独斗,而是需要抱团群殴。
像刘忠这种跟天下官绅作对的人,哪怕是一丁点毛病都能进行放大,像王越当年不就是因为一首诗给扳倒的吗?
至于此前的刘总督大人,不过是一只秋后的蚱蜢,而自己即将出任赣州知府。
这……
锦衣百户程羽看着如此有持无恐的知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实在是太嚣张了。
“来人,将丘知州押到州衙大门!”刘忠的脸色顿时一沉,当即便下达指令道。
丘静的脸色骤然一变,当即便蹙起眉头道:“刘总督,你这是何意?”
两个锦衣卫上前,当即将丘静从座椅上抓了起来,对这个乖张的知州亦是生起了一团怒火。
“带走!”刘忠并没有搭理丘静,转身朝着州衙大门走去。
由于州衙的动静很大,此时大门外已经聚拢上千名前来看热闹的百姓,致使总督卫队亦是派遣人员维护秩序。
“出来了!”
“究竟发生什么事?”
“谁知道呢?不过丘知州恐怕有麻烦了!”
……
围观的百姓只能是远远地看着,在看到知州丘静被人从州衙押出来,便是议论纷纷地道。
“刘总督,本州是为了州城的治安才释放一些囚犯,这事闹到陛下那里亦是本州占理,你究竟想要做甚?”丘静被押出来看到周围满是百姓,当即便怒声地询问道。
刘忠仍旧没有搭理丘静,某些事情在来时便已经做出了抉择,便对前面朗声地道:“有请陛下御赐尚方宝剑!”
正是这时,一个盛放尚方剑的轿子朝这里走来。
“刘总督竟然有尚方斩马剑?”
“我早说肯定有,但你们偏偏不信!”
“斩了这个狗官,还咱们安陆州还一片太平!”
……
围观的百姓看到刘忠竟然亮出了尚方宝剑,在感到震惊之余,当即纷纷跪了下来,恭迎这一把早前便名震湖广的尚方斩马剑。
“你……你要做甚?”丘静的嘴巴哆嗦,显得害怕地询问道。
刘忠跪迎尚方宝剑后,便冷哼一声地表态道:“你玩忽职守,本督便用尚方宝剑斩了你这条狗命!”
“你……你这是滥杀!”丘静此刻是真的害怕了,便是大声地质疑道。
刘忠长吐一口浊气,却是望着丘静道:“滥杀便滥杀吧!本督终于明白王越,这不杀一杀,压根做不了事,亦做不成事,更会害了身边至亲!”
单是从下面递到京城的奏疏,其实朱祐樘很难了解事情的全貌。
在那场火灾中,虽然刘忠侥幸被仆人所救,但刘忠怀有身孕的爱妾已经葬身于火海,可谓是一尸两命。
若是纵火之人是其他人则罢,偏偏是最早的一批阻拦刘忠清丈田亩的闹事领头人,而当时便被刘忠下令抓起来关押在州衙大牢。
结果呢?正是眼前这位知州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人送了,而那个人又被躲在幕后的官绅所驱使,让刘忠差些葬身火海,而刘忠的爱妾和腹中的孩子死于非命。
到了此时此刻,刘忠终究是明白了王越,知道只有王越那一套才能做成事情,才能真正保全自己身边人。
“不,不要!”丘静已经没有了刚刚的嚣张劲,显得惊恐地瞪起眼睛道。
刘忠知道自己明悟得太迟了,但手持着锋利的尚方宝剑,显得咬牙切齿地刺了上去。
噗!
随着剑尖刺入心脏,一道鲜血溅起。
刘忠曾经亦是想要做一个有贤名的贤臣,但面对如今的世道,却是知晓只能做恶名昭著的王赵,将这世间的魑魅魍魉通通杀绝。
噗!
丘静吐出一口鲜血,显得心有不甘地望着刘忠,明明自己在朝堂有靠山,明明自己已经得到了升迁,却是没有想到竟然死在这个跟天下官绅作对的傻子手里。
“死了?”
“知州真的死了!”
“这……刘总督原来是狠人啊!”
……
围观的百姓看到刘忠用尚方剑将人刺死,虽然很是乐于见到丘静被杀,但此刻若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地喃喃道。
刘忠知道这个州衙仍旧没有干净,当即便直接吩咐道:“此次放人非丘静一人所为,将州同知给本督押出来!”
州同知被押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吓得尿湿了裤子,对着刘忠连连叩头求饶,哭着哀求刘忠放他一马。
刘忠不为所动,手握着尚方宝剑,再次刺向了这个州同知。
原本斩这些正五品以下官员用王命旗牌即可,但自己若不动用尚方宝剑,一些人恐怕还不知晓自己在朝堂同样有靠山,那便是朝堂上坐得最高的弘治帝。
“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啊!”州判官被押出来的时候,吓得双腿一软,刚出大门口就已经瘫软在地求饶道。
刘忠知道想要顺利地清丈田亩,这个州衙必须能够关得住闹事的人,不然自己的皇差无法贯彻,当即举起手中的尚方剑朝着这位判官的脖子斩了下去。
这一刻,他已经彻底放弃做一个贤臣的念头,亦是终于理解陛下高悬“实干兴邦”匾的那份苦心。
噗!
又是一道鲜血飞溅起,安陆州衙终于肃清了。
刘忠如此行事,终究还是带来了不良后果。
京城奉天门前,逢八早朝。
“刘忠到湖广已有一月有余,然清丈田亩进展缓慢,有负圣恩!安陆知州丘静勤政爱民,深得当地百姓爱戴,有贤者为其唱名,今为一方治安抓盗贼,因大狱人满为患释放微罪百姓,便惨遭刘忠屠戮,请陛下收其尚方斩马剑,将刘忠召回京城问罪!”文选司员外郎孙蛟亲自站出来弹劾道。
第一百九十三章 逼宫?找死!
六月底的京城,现在是昼长夜短,此时天地间早已经明亮。
奉天门前广场,一千多名官员规规矩矩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此刻坐在甬道中央的是一个身穿五品官服的青年官员。
孙蛟是湖广安陆人士,是一个容貌普通的青年男子,其实孙蛟是他原来的名字,而今的名字叫孙交。
在大明的官员,首重师生关系,关系好的师生不仅是老师为学生铺平道路,而且甚至还能改其名字。
因乡举受丘濬所器重,丘濬知道孙交是一个可造之才,便为这个机敏灵俐的学生改名孙交。
孙交的运气不仅止于此,于成化十七年高中二甲进士,由于名次靠前,故而成为徐溥的得意门生。
刚刚进入仕途便拥有两位居于词臣顶端的恩师,这是进士官所梦寐以求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