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亦是朝那边望了一眼,但心里感到惋惜。
跟旁边两位不同,他有着户部担任主事的经历,故而算术方面远超这两位。若是自己此次参加考试的话,恐怕陛下便知道谁才是最合适的户部话事人了。
华盖殿前的广场很大,考场仅占一小块地方。
由于这里是皇权之地,故而只有“皇土”,并不见树木,而他们所有人的举动都暴露在监考官的视线中。
在考试开始之时,一股竞争的气息弥漫全场。
十三司官员原本还能勉强聚拢在李敏的麾下,只是陛下画的饼太大了,所有人都想要赢得这份荣宠。
十三位郎中是最有机会得到荣宠的人,一种竞争的情绪悄然展开。
其实朱祐樘说得很对,户部确实需要一定的专业技能,故而户部侍郎一般都是从户部主事升迁上来的。
现在的十三位郎中,在排除二名关系户外,其余十一位郎中都是实打实的干吏,都是有能力管理好一省财政。
“一个古董商以五贯的价钱购入一件古玩,后以十贯的价格卖给顾客,顾客拿出一张百贯宝钞,古董商到隔壁米行换得十张十贯宝钞,找零九十贯,事后米行掌柜上门言百贯假钞,古董商损失几何?”
本来很多人都担心陛下的题目过于简单反映不出水平,但看到第一道算术题目的时候,顿时不由得傻眼了。
这都是哪跟哪,世间竟然有如此要人命的题目,还让不让人活了?
刘瑾站在前面观察,发现陛下出的题目似乎真的难倒这帮自视甚高的户部官员,心里不免是沾沾自喜。
跟自己的主子相比,这些菜鸡简直就是弱爆了,竟然还胆敢跟自己主子作对。
广东司郎中陈坤在几经计算后,便是得出了答案,顿时笑得跟弥勒佛般。虽然不知道这般精妙的题目出自何处,但已然足够淘汰一批人。
在将正确的答案写下后,他得意地吹干笔迹,只是突然瞥见左侧的死对头司广西司员外郎刘忠动笔,心里顿时便不美了。
刘忠人如其名,奉行一个“忠”字,却是唯一不参加户部小动作的五品官,面对着这道刁钻的题目,亦是按部就班地作答。
只是在看到接下来题目的时候,亦是不由得暗暗咽了咽吐沫,意识到此次的考试比想象中要复杂。
“北宋神宗时期盐税年收入多少贯?本朝盐税全部折银几何?论两朝盐税的利弊!”
陈坤同样开始翻看第二道题目,脸上同样露出凝重的神色,但很快转为释然,当即动笔进行作答。
有关宋朝的盐税情况,只需要翻开相关的记载,便能看到准确的数据,而最高记录是6000万贯,神宗时期保持在1200贯。
本朝的盐税收入在早前或许很难计算,毕竟朝廷“开中法”并不用银两结算,但自从朝廷允许余盐折银后,便已经可以进行计算了。
由于朝廷定下的余盐折银价格是“正盐一引折银七钱”,故而用这个价格乘以产量,便得到大明盐税收入的数额。
“约一百二十万两?”
刘忠通过计算得出了结果,看到仅是宋朝的十分之一,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所幸,这仅仅只是一个假设,大祖制定的开中法不至于这么愚蠢。
开中法的本质是以运力换盐引,即盐商将十石米粮等物运到九边的粮仓,大明朝廷便给予一张盐引。
只是现在的事实上,你花七钱银根本无法让商人帮你将十石粮运到九边的粮仓,但你用一张盐引便可以。
究其原因,一张盐引的价值是在七钱银之上,而今开中法下的盐税收到的“运力”远超一百二十万两。
虽然不知道为钱将正盐的盐引价格定得这么低,但从大明朝廷的利益出发,自然还得沿用太祖所制定的开中法,以盐引折银只会便宜那帮奸商。
陈坤每答完一道题,脸上都会洋溢弥勒佛般的笑容,只是抬头看到刘忠作答完毕,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很快地,考试来到了最后一道题目:“京城的盐价今几何?”
这无疑是此次考试最简单的题目,并不需要复杂的计算,亦不需要丰富的知识储备,仅仅只要了解时下生活中食盐的价格即可。
只是面对这么一道如此简单的题目,刚刚势如破竹的几个人,但现在都是纷纷抓耳挠腮起来,一个个显得满头大汗。
若是到外面随便逮住一个贩夫走卒,必定能够知道盐价多少,但现在却已经难倒在场学富五车的官老爷们。
大明官员俸禄低,主要是指在洪武年间,但经过文官集团的不懈努力,他们的收入早已经是水涨船高。
由于太祖朱元璋对官俸加上“遂为永制”,所以历代的皇帝和官员都不敢动基本工资,但他们在津贴和福利上大做文章。
以柴薪银皂隶银为例,每名月办柴薪银一两,皂隶人数的名额从两名到十二名不等,即高级官员可以每个月拿到十二两白银,闰年加一两,不经户部而由兵部和地方布政司筹集。
除了津贴外,还有来自地方的“冰儆”、“炭儆”和“别儆”,更是封妻荫子不绝,可谓是好处多多。
至于盐和茶,早已经由京城的衙门发放,很多官员更是趁机从中大捞好处。“自古百官俸禄之薄,未有如此者”,此话已经不适用当下的大明了。
且不说他们压根不需要为食盐担忧,哪怕真要花钱去买盐,以他们现在的收入压根不需要当一回事。
“交卷!”
正当其他户部官员还在抓耳挠腮的时候,广东司郎中陈坤和广西司员外郎刘忠几乎在同一时刻举手示意交卷。
刘瑾很是意外地望向刘忠和陈坤,便走上前查看,发现两人果然已经完成答卷。
他先将刘忠的试卷收下,只是在他收取陈坤试卷的时候,一锭银子像变戏法般跑到了他的袖口中。
第三十五章 忽明忽暗,静候杀机
密云下的北京城充斥着千年沧桑,秋季的青砖街道透着几分萧索,被风吹落的枯叶仿佛诉说着故事。
随着新帝执政,致使权力的争斗越发激烈,而今的北京城仍旧暗流涌动。
一顶官轿子从东江米巷方向归来,轿里坐着一位身穿二品官服的小老头,整个人透着一种上位者的威严。
只是轿子突然受阻,随行的人员正要对拦路之人呵斥,结果来人镇定自若地道:“杜大人,我家主人让我给您带一句话!”
“什么话?”杜铭隐隐感觉对方并不是普通的门客,当即便睁开眼睛询问道。
来人望了一下左右,便稍稍压低声音地道:“人言可畏!既是犯臣,岂容轻易洗之,当以国法为重!唯有直臣,方可伫立朝堂而不倒!”
“回去告诉你家主人,老夫还不至于糊涂到不知吃哪家的饭!”杜铭当即冷哼一声,便示意开道离开。
他是正统十年的进士,由于没有官场资源,所以只能一步步往上爬。从一个毫无背景的官员爬到六部尚书的高位,除了需要拥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外,便是要跟到对的人。
由于同乡的关系,他抱上了万安的粗大腿,在成化八年重返京城,而后坐上了工部尚书的位置,如今转任刑部尚书。
虽然不太清楚是谁派人给他传话,但无疑是想让自己咬定王越“作诗怨望”的罪名,从而阻止王越起复。
只是他并不打算这样做,虽然他确实能够以直臣的形象来阻止陛下起复王越,但此举无疑会得罪于陛下。
既然自己选择留下,还想在这个弘治朝继续发火发热,若是现在得罪了陛下,那么自己如何还混得下去呢?
来人似乎仅仅只是一个传话筒,先是保证将杜铭的话带到,而后便将道路让开了。
杜府坐落在小时雍坊的黄金地段,虽然这里的门庭显得中规中矩,但里面却是别有洞天,甚至后宅还建了两座阁楼。
“爹,这是今天有人放到孩儿值房书桌上的东西,还请您过目!”身穿七品官服的杜晓等候多时,拿着一个册子递给杜铭道。
杜铭疑惑地接过册子,只是仅仅翻开两页,整个人当即便愣住。
“爹,怎么了?难道上面是真的?”杜晓暗暗地咽了咽吐沫,显得震惊地道。
杜铭在翻到一半的时候,最后一丝侥幸荡然无存,显得追悔莫及地道:“我该坚持请辞的,不该留恋这个位置!”
就在本月,他亦是跟众多朝廷高官一般,上疏向陛下提出辞呈。
这可以说是他们文官集团的固有把戏,既借机向天下万民表明自己不贪婪权势,同时还捞得史书浓重的一笔“以年至乞休,优诏不允”,最妙自然是官职无恙了。
只是他终究是媚党的一员,不仅曾经官拜户部侍郎,而且担任过工部尚书,身上哪里还可能干净呢?
此时此刻,杜铭的心情像极后世的炒房客。在高位的时候不舍得套现离场,而现在面临大跌又追悔莫及。
若他真能做到急流勇退,像工部尚书谢一夔那般挂靴离京,那么今天这个事情便不会找上他了。
杜晓深知自己老爹屁股不干净,当即便提议道:“爹,要不你上疏请辞?”
“晚了!现在只有改易门庭放手一博,这样才能保下这顶乌纱帽,才能保下咱们家的富贵!”杜铭终于明白拦轿人话中的深意,显得喜忧参半地道。
傍晚时分,一场秋雨如期而至。
冰冷的雨水从漆黑的天空洒在灯火通明的乾清宫中,这座寝宫的门墙已经紧闭,东暖阁只有一个处理着奏疏的身影。
朱祐樘已经融入皇帝这个角色,除了每日查看次日早朝的内容外,最重要的工作便是处理两京十三省的奏疏。
这些奏疏涉及到王朝的方方面面,所幸朱祐樘的前世是一个信息大爆炸时代,又是一个天天喜欢看新闻联播的爱国青年,所以处理这些奏疏并没有多大的压力。
由于有内阁票拟,很多奏疏只需要转交给司礼监批红即可,真正要他这位皇帝重新拿主意的奏疏其实并不多。
“陛下,奴婢已经将人从慎戒司带回来了!”梁芳拍掉肩上不小心落下的水珠,向朱祐樘恭恭敬敬地复命道。
朱祐樘不由得黯然一叹,便停下手中的笔关切地道:“她没事吧?”
“没事,慎戒司一直在奴婢的掌握中,有什么事情都会第一时间前来汇报!虽然此次是太子妃的女官下令,但奴婢早已经打过招呼,所以慎戒司并不敢对尔雅毁容!”梁芳答道。
朱祐樘没有想到那个女人竟然能做出这种举动,不由得好奇地询问道:“梁公公,以前万皇妃是不是亦是这样的女人呢?”
“万皇妃脾气亦是不好,只是终究是宫女出身,做事倒还算有分寸,不然先帝亦不会如此宠爱!”梁芳思索一下,便认真地说道。
朱祐樘对万贵妃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心里突然又生起一些兴趣地道:“先帝当年是因何废后来着?”
“当年明面上是因吴氏跟万皇妃发生争端,但实质是先帝不相信跟宫外势力牵涉过多的吴氏,故而改任万皇妃来执管后宫!”梁芳宛如百事通般地答道。
朱祐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发现这后宫同样处处都是学问,而成化帝的“废后”可能是要斩断后宫跟宫外势力的联系。
“陛下,今太子妃虽跟宫外势力有瓜葛,但终究没有诞下皇子,事情不宜操之过急!”梁芳犹豫了一下,便是认真地劝道。
朱祐樘知道现在还不是考虑动太子妃的时候,便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又进行询问道:“怀恩这两天有什么动静?”
“陛下,今天怀恩又出宫秘密见了一些人,具体的人员名单都记录在上面,还有他的所有言行!”梁芳从袖中掏出秘本,当即恭敬地递过来道。
朱祐樘接过秘本打开一瞧,只是上面仍旧没有大鱼,便放到书桌暗格道:“原本不需要这么麻烦了,如今倒是辛苦你了!”
“这是奴婢的本分!只是怀恩今天准备鼓动官员上疏为他请建生祠,此事当如何应付?”梁芳道。
朱祐樘听到怀恩竟然打这个主意,不由得哑然失笑地道:“朕近期是不是太低调了?他是认为朕仍是当年的蠢太子,还是至今都看不出朕疏远于他?”
“怀恩应该是不知道天变了,现在他同样没有将奴婢放在眼里,竟然以为奴婢还得像当年那般对他言听计从。殊不知奴婢蒙先帝宠信,今又得陛下让奴婢荣宠不断,又岂会不如他呢?”梁芳推测道。
朱祐樘知道怀恩只是一个跳梁小丑,仍是选择按兵不动地道:“欲令其毁灭,必先让其疯狂!除了他跟宫外联络的官员名单外,朕其实还有一事不明,为何皇祖母会执意出面保举于他?”
“陛下,奴婢认为现在不可深究此事,而今不宜节外生枝。且事涉周太皇太后,真要揪出来的话,恐怕亦不会是小事!”梁芳认真劝阻道。
朱祐樘知道梁芳更懂得宫廷,便轻轻地点头道:“此事是朕思虑不周,怀恩的事情便辛苦你了!”
“奴婢一切听凭陛下指令,先行告退了!”梁芳道。
刘瑾刚刚前去将户部十三司的试卷带过来,跟打照面的梁芳点了点头,只是到朱祐樘这边却打起小报告道:“主子,梁公公为何至今还称呼您为陛下,这样多生份啊?”
“你不懂!”朱祐樘接过今天户部十三司的试卷,却是淡淡瞥刘瑾了一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