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眼睛偏大的中年男子大步走来,眉头分明夹着一抹喜意,先是恭敬对朱祐樘施礼,而后径直来到宋澄这边。
宋澄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赵大眼身上,当看到赵大眼从怀中掏出厚厚的一叠地契后,脸色仍旧不改,但脑子已经开始飞速运转起来。
看过这一大叠厚厚的地契后,宋澄便将地契转送给朱祐樘。
朱祐樘从刘瑾的手里接过东西,一时间神情十分复杂,而后从地契中抽出一张递送给刘瑾吩咐道:“你给诸位大人好好瞧一瞧,果真是财帛动人心,都瞧一瞧朕的好臣子都干了啥!”
在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咬得极重。
第二百五十四章 帝问谁逆,忠民有言
这是怎么回事?
不要说堂上的官员,哪怕堂下的百姓都集体愣住了。
按说这个案子已经完结,因孙铎贪图钱富手里的地契,故而在年三十当晚带人上门屠杀钱富一家并夺取地契。
只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个案子似乎又有其他的隐情,着实是让人感到费解。
李裕等官员虽然不明所以,但在接过刘瑾递过来的那张契约后,不由得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孙铎刚刚确实是撒了一个谎,这个案子很可能没有表面这般简单,亦或者牵扯的人员恐怕不仅仅只是孙铎一个。
会昌侯孙铭等勋戚显得十分的好奇和困惑,只是在接过那张契约查看的时候,当即感到一阵五雷轰顶。
事情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掌握,甚至正朝着最坏的一个方向发展。
孙铎注意到大家的异常反应,只是始终想不明白哪里出了纰漏,明明自己都已经选择一力承担了。
宋澄拿回刚刚上呈的那张契约,而这张契约其实是一张当票,便直接向众人进行亮明道:“起初本府尹亦以为这仅仅是一个灭门夺财的案子,只是得知钱小姐在东升客栈被人追杀后,便意识到事情恐怕没有表面这般简单。经过私底下问讯钱小姐得知,他父亲钱富在年前突然频频跟昌盛当铺有业务往来,先后至少向昌盛当铺借了四万两银子,而这四万两在春节前陆续购进了一批城郊地皮。”
“你扯这么远做甚?人是我杀的,我图的便是钱富手里的地契!”孙铎的脸上顿感不快,仍是要揽下所有罪名。
宋澄轻轻地摇了摇头,显得一本正经地道:“孙铎,你那日前往钱府要夺的并不是地契,而是取回钱贵手中的当票,可是如此?”
“还不是一个样?”孙铎翻了一个白眼。
朱祐樘将茶盏放下,打量着这位智商明显不够高的孙铎,却知晓这种人其实只是“马子”,真正的操盘人必定另有其人。
这帮人并不是通过强夺,而是进行巧取,只能说背后布局必定是一位高手。
像钱富这种有智慧和魄力的富人,定然不可能将所有地契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亦不可能让外人轻易找到,故而最高明的做法是“引蛇出洞”。
宋澄拿起手中的当票,却是轻轻地摇头:“只是这种当票是要验人,即便你夺得当票,且不说并不能兑付,哪怕可以你敢拿到当铺换地契吗?或者说,这当票其实不用拿去兑现,毕竟昌盛当铺是你们会昌侯府的产业!”
啊?
堂下的百姓听到昌盛当铺竟然是会昌侯府的产业,像是突然想到某种可能般,当即若有所悟地抬头望向会昌侯孙铭。
原来如此!
户部尚书李嗣在听到这些信息的时候,结合昌盛当铺属于会昌侯府产业的事实,脑子已经大致模拟出此次他们的“作案过程”。
这很可能是一起有预谋的犯罪,为的正是钱富手里那批城郊地契。
他们应该是故意将朝廷要修建北京外城的消息泄露给钱富,接着引诱钱富将藏起来的地契拿出来抵押,从而换得现钱继续炒地。
只是钱富仿佛并不知道,他早已经成为了昌盛当铺一头待宰的肥羊。
孙铎在年三十当晚上门并不是要夺财,而是要将钱家的亲属全部斩杀干净,同时找到那些被藏起来的当票。
由于当票是需要支付利息,故而只要钱家人没有如期前来赎回,那么那一大堆城郊地契便属于昌盛当铺了。
不过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钱家小姐竟然在大年三十当日离家出走,所以钱家出现了一条漏网之鱼。
原本只要将钱小姐进行灭口,那么整个计划可以说是天衣无缝。至于那些抵押在昌盛当铺的地契,只需要放上一年半载,便顺理成章地成为昌盛当铺的东西。
宋澄对这个案子是下足了工夫,当即又是指出一个破绽道:“据本府尹调查得知,昌盛当铺一直是放京债为主,而今竟然给钱富当出足足四万两,岂不怪哉?”
跟后世相似,放贷其实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支柱产业。
在京城诸多的金融机构中,当数京债的运营最为成熟,而他们的放贷对象是最优质的群体——官员。
毕竟官员有稳定的收入,而且更是有着不少灰色收入,算是这个时代最强的还债群体,故而成为众多放贷机构最青睐的对象。
放贷机构似乎是深谙独食难肥的道理,故而跟着一些人瓜分这块蛋糕,出现了“拉京债”这个职业。
在《明英宗实录》当中就有记载这种职业的存在,“京师有无赖子数十辈,常在吏部前觇,辄引至富家借金遂为之往赂,其实或往或否,偶淂美除则掩为己功分有其金。”
只是利息确实很高,亦是仅有官员才能承受得起。
在《金屋梦》当中就有记载这种债务活动带来的高利润,“选的新官取京帐的,俱是六折,六两算十两,每月十五利。不消一年,只六十两,连本就该三百两。”
昌盛当铺依着背后有会昌侯府撑腰,故而主营业务一直都是京债,所以此次突然向富商钱富放出巨额贷款确实是一种异常行为。
“昌盛当铺确实是我们会昌侯府的产业,但我们并没有谋取钱贵的地契,你休要在这里含血喷人!”会昌侯孙铭知晓有些事情根本瞒不住,便主动承认并指责道。
宋澄却不为所动,当即将矛头直指会昌侯孙铭:“一旦朝廷确定要修建北京外城,那么钱富手上的地契价值达到几十万两,他一个小小的南城副千户咽不下这笔巨财!”
此言一出,堂下的百姓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对一两银子视若珍宝,哪怕一文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来花,而几十万两只觉得是一个根本无法想象的数字。
若是真能从钱富手里夺得这么多银两,一个灭门还真不算是事。
只是正如宋澄所说,这笔银子的数目太大,一个小小的南城锦衣副千户还真护不住,哪怕他是武昌侯府的人,除非……
案情到这里,真相已经变得越来越清晰,致使堂下的不少百姓纷纷若有所思地望向会昌侯孙铭。
“你没有证据,休要在这里胡乱攀咬,跟一条疯狗一样!”孙铭看到事情已经烧到自己身上,亦是顾不得侯爷的形象怒喷。
吏部尚书李裕看到事情已经烧到会昌侯府,这可是英宗最重视的外戚,不由得默默扭头望向朱祐樘。
虽然案子的真相很重要,但天子的态度更重要。
若天子现在叫停审讯,便可以给会昌侯孙铭一次机会,而将孙铎推上断头台亦可以向世人交代了。
终究而言,历朝历代都是治民不治权,会昌侯府很可能逃过此劫。
“陛下,现在案情已明,臣以为深究下去有打击报复之嫌,故臣请求即刻结案!”长宁伯周彧知道唯有眼前这位皇帝可以解围,当即站出来请求道。
户部尚书李嗣等人听到长宁伯的请求,亦是纷纷扭头望向朱祐樘。
朱祐樘知道这些人的心思,便淡淡地反问:“长宁伯,既然你说案情已明,那你能否告诉朕,是谁在背后蓄意嫁祸当朝刑部尚书?”
若仅仅只是一起夺财的人命案,自己或许还可以点到为止,将孙铎斩了便可以向世人交代。只是今天自己之所以跑出来,可不是为了钱府血案的真凶。
如果不是宋澄擅于抽丝剥茧,那么这个案子的凶手便是堂堂的刑部尚书杜铭,而自己这位重用杜铭等官员的皇帝亦会受到波及。
这个事情打一开始便不是要揪出血案的真凶,而是要将那股胆敢跟朝堂作对的势力揪出来,更是要将这股势力斩草除根。
现在才烧到武昌侯府,恐怕离真正的真相还得有一段距离。
这……
此话一出,长宁伯周彧顿时感到一阵语塞。
是啊?钱府灭门血案的凶手可以直接推给孙铎,但早前指使北帮帮主独眼虎杀人并嫁祸给刑部尚书杜铭,这个事情却还没有查清。
相较于钱府的灭门血案,竟然有人栽赃嫁祸大明朝廷的重臣,这个事情其实更加严重,哪怕他这位长宁伯亦无法承受得起。
“正该如此!堂堂的刑部尚书岂容宵小诬陷,此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吏部尚书李裕知道事关朝廷权威和尊严,当即亦是明确表态。
户部尚书李嗣等官员亦是反应过来,而今可不仅仅是钱家血案的凶手,更是要揪出那股构陷堂堂朝廷重臣的势力。
这……
会昌侯孙铭感受到皇帝的强烈意志,不由得暗暗地咽了咽吐沫。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意料,甚至都已经不再是他所能承受的灾难。一旦证实跟他相关,那么他们伫立几十年的会昌侯府恐怕要葬送在他的手里。
若是早知如此,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淌这一趟浑水。
“不说话了?既然如此,继续审吧!”朱祐樘看到跳出来阻止的长宁伯不吭声,当即便淡淡地吩咐。
宋澄感受到朱祐樘在身后的强有力的支持,便是进行表态:“既然会昌侯不肯招认,那么只好提审孙掌柜了!”
其实就在朱祐樘前往府衙后宅休息的时候,宋澄便已经下令查抄昌盛当铺,刚刚的当票和地契正是从昌盛当铺搜出来的。
正是这时,一个八字胡的小老头被押上公堂。
“我家老爷乃会昌侯,昌隆当铺还有长宁伯和瑞安伯的干股,你们顺天府凭什么查封我们当铺?”孙掌柜甩开两个捕快,显得愤愤地抖出后台。
混蛋!
周彧和王源听到孙掌柜竟然主动供出自己,让皇帝知道他们有昌盛当铺的干股,顿时只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这个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再是瓜分蛋糕,而是分分钟要掉脑袋了。
“大人,人已经带到!”徐推官上前,显得恭恭敬敬地施礼。
正准备继续叫嚣的孙掌柜突然一愣,显得十分欣喜地道:“老爷,你原来在这里啊!”
“跪下!”赵大眼看到孙掌柜仍旧站立,当即便是呵斥道。
啊?陛下?
孙掌柜发现宋澄所坐的位置不对,只是扭头望向公堂正中央的时候,一张老脸竟然洋溢着满满的惊喜。
“跪下!”徐推官正要上前,突然不由得一愣。
孙掌柜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却是扑通跪在地上道:“陛下,童……童生孙忠今能见得陛下,虽死无憾矣!呜呜……”
咦?
堂上的众人看到孙忠这般强烈的反应,不由得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见过一些官员见到皇帝显得十分感动,但看到孙忠感动到直接哭泣还真的挺罕见,当然亦不排除此人是演技在线。
朱祐樘看到这个八字胡小老头如此大的反应,亦是颇为稀奇,隐隐觉得这个人的激动并不像是装的。
宋澄并没有忘记自己使命,当即便进行问案:“孙掌柜,你应该知晓昌盛当铺谋取钱富的全部计划吧?”
“我……”孙掌柜听到这个问题,不由得吞吞吐吐起来。
宋澄心里微微一动,当即便进行发难:“皇帝今日在此旁听,你是想要犯欺君之罪,做不忠之民吗?”
“不,我孙忠乃大明一等一的忠民!”孙忠很是肯定地回应。
宋澄将孙忠的反应看在眼里,当即淡淡地道:“那就将你知道的通通说出来,做大明的忠民!”
“是……是我家老爷想要谋夺钱富的地契,只是我负责向钱富推荐新地皮,让他不断用地契抵押,其他我一概不知啊!”孙忠伸手指向会昌侯孙铭,当即便将事情的始末抖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