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很多参与者心里都很清楚,他们此次如此愤慨的真正原因哪里是为了伸张正义,而是希望将这一道题定义为泄题。
只有这道题彻底被朝廷否决了,甚至定为舞弊案,他们才有可能被主考官录取,而不是因为这道题答不出来被打到落榜之列。
庄伯常知道都察院事后可以查验自己的考卷,当即耷拉着脑袋:“学生称赞吕不韦有儒家之风,并不晓得他是杂家领袖!”
这个答案明显是牛头不对马嘴啊!
在场的举子黯然一叹,结合庄伯常跟唐寅的恩怨,又答错了考题,此人的真正动机着实是值得商榷了。
有关唐寅舞弊的案子,他们最大的理由是徐经有钱,而且到宋澄的府上拜访。只是有几个赴京的考生真是寒门子弟,谁到了京城不到自己同乡高官那里拜码头?
宋澄是有名的油盐不进,之所以肯见徐经和唐寅不见得是为了卖题,可能仅仅是想要提点,特别唐寅给人的印象是“其人轻浮,恐终无成”。
“你跟户科给事中华昶同为常州府人士!据我们都察院所查,你跟他乃同窗好友,且在应天乡试同科高中,只是华昶在弘治九年金榜题名。此次华昶上疏弹劾科场舞弊,可是受你鼓动?”王煜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满脸严肃地询问道。
同窗好友,一同登科?
在场的举子纷纷张大嘴巴,显得十分惊讶地扭头望向了庄伯常。
如果一切都是真实的话,那么这场风波恐怕并非科考舞弊,而是这个其貌不扬的常州府举子的造谣诽谤。
在这场科场舞弊风波中,并不是没有声音对这个所谓的科场舞弊案产生质疑。
且不说宋澄有着宋青天之名,哪怕有点钱财的徐经真的从宋澄那里买到了考题,那么他凭什么跟唐寅共享呢?
要知道,越少人知晓考题才越安全,这种涉及砍头的舞弊案更是不宜外漏。
若他都愿意跟赴京途中才结识的唐寅分享考题,那么他又有什么理由不透露给那几个同窗好友,而唐寅又因何不将考题分享给好友祝允明等人呢?
如此的种种疑点,导致很多理智的考生并不相信本届科场舞弊,特别不可能仅限于这两个人得到考题。
如今庄伯常跟唐寅有旧怨,在考试上发挥失利,那么确实有充足的理由造谣诽谤,甚至是他怂恿自己昔日的同窗好友华昶上疏弹劾。
到了这一刻,真相似乎就在眼前了。
“庄伯常,本厅跟你直说了吧!华昶方才被我们带回了都察院,现在就看你们谁先开口了!”王煜亦是有手段的老辣搜查官,当即故意透露口风道。
在铁证如山的事实面前,庄伯常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庄伯常突然双膝跪地,带着哭腔求饶道:“大人,学生只是因为落榜心中不忿,才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求大人开恩,给学生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啊?真是造谣啊!”
“搞了半天,竟然是此人引起的!”
“晦气!咱被他当枪使了,亏我这些天到处呼朋唤友!”
……
在场的举子看到庄伯常招供,当即知道自己确实是轻信了庄伯常的话,所以才有了今天这场科场舞弊的舆情。
王煜看着跪在地上的庄伯常,虽然他能体会到落榜者的失落和绝望,但更加痛恨这种无中生有中伤真正天才的庸才:“庄伯常,你不仅造谣诽谤他人,而且编造科场舞弊,更是伙同户科给事中华昶扰乱朝局,跟我回都察院接受调查吧。”
说着,大手一挥,两名都察院检查厅的人员当即上前抓人。
庄伯常整个人瘫软在地,却是知晓自己的前程是真的完蛋了。
原本这种造谣诽谤的事情时常出现,但现在的弘治朝早已经立于法令,此次对庄伯常进行处罚亦是按律办差。
京城这场甚嚣尘上的科场舞弊争论,随着都察院介入将造谣之人绳之于法,这场舆情很快便平息下来。
这一刻,历史正在慢慢偏移出原来的走向。
十日后,顺天贡院大门缓缓敞开,会试的阅卷已经彻底结束,亦会在同一天进行放榜。
身上披着大红花的衙差奔走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带领敲敲打打的队伍报喜,而京城的百姓纷纷前去向新贡士老爷讨要彩头。
由于大明会试的录取人数已经扩员到六百名,所以录取率是大大提升。
祝允明是弘治朝扩录的受益者之一,在这场会试中考取了四百多名的名次,虽然成绩靠后,但已经打破命运枷锁拿到参加殿试的入场券。
原本此次最被看好的王守仁,在此次会试中考取了会试第二名,而第一名并非口口声声连中三元的唐寅,而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广东举子伦文叙。
若说唐寅非富非贵,那么伦文叙的情况其实更加糟糕。
唐寅的父亲起码是在苏州城开小酒馆,但伦文叙的父亲伦显务过农,做过佣工,后以撑渡船为生,收入仅仅只能养家糊口。
由于家境不好,小时候的伦文叙没钱读书,所以他的启蒙老师就是父亲。伦显在闲暇之余教伦文叙写字读三字经,以及吟诵唐诗宋词,而这已经是“倾囊相授”。
七岁时,因伦文叙常到村内一间私塾门外偷听,塾师因此备受感动,免费收他为学生。
因聪慧好学,伦文叙八九岁已能诗文,长于对联,私塾每试必列前茅,有“神童”、“急才”、“鬼才”之称。
十岁那年,塾师年老病逝,亦是失去免费读书之所,伦文叙因而辍学,但仍一面卖菜操持糊口,一面专心钻研经典。
因有神童之名,且长于对联。西禅寺僧人见他前来卖菜,便提出一个条件:我们寺里的面贤殿尚缺一副对联,这副对联要恰合一百的数目。
伦文叙请和尚取来纸笔,沉思片刻即写就一联:“杏坛七十二贤,贤贤希圣;云台二十八将,将将封侯”。
因卖菜常顾不了午饭,一家粥店的老板怜其年幼,惜其才,于是就天天买伦文叙一担菜,并要他送到粥铺。
在伦文叙把菜送到粥铺时,老板就会把用剩的猪肉丸、猪粉肠、猪肝生滚白粥,然后再放些姜葱等免费请他吃,权作午餐。
几年过去了,伦文叙天天在粥铺吃粥,因此对老板十分感激。
后来,新任两广总督吴琛到任,亦是出对联对伦文叙进行考学:“一介寒儒,攀龙、攀凤、攀丹桂。”
只是吴琛话音刚落,伦文叙的下联就已经出来了:“三尊宝佛,坐鳌、坐象、坐莲花。”
吴琛对伦文叙的急才赞不绝口,听闻伦文叙少年失学,深感惋惜,立即赏白银五十两,资助伦文叙继续完成学业。
若说唐寅是天才的典型,是老天追着喂饭的典范,那么穷苦出身的伦文叙则是用自己对学业的执着打动了上苍。
先遇到一个不收他束脩的启蒙先生,又碰见慷慨资助的两广总督吴琛,这才让他的学业得以继续下去。
只是人生并不可能一帆风顺,虽然他在广东早早考取了举人的功名,但在会试亦是失利了两届,而今是他的第三次应试。
“捷报广东广州老爷,伦讳文叙,高中己未科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领班面圣!”报子的声音在北京城中响起,竭尽全力地高喊道。
谁都没有想到,此次竟然是籍籍无名的广东举子伦文叙薄积厚发,竟然让他夺得会元,成为最为耀眼的存在。
伦文叙看到自己所追求的功名终于来临,亦是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由于新科会元伦文叙出身贫寒,又非主考官刑部尚书宋澄的同乡,甚至两个人压根没有交集,自然没有舞弊的舆情。
唐寅经历了舞弊风波,整个人明显成熟了不少。
虽然他注定无法完成连夺三元的豪言壮语,但此次会试拿到第三名,这个成绩亦已经是十分厉害了,更是即将成为官场中人。
时间如白驹过隙,三月已经过半。
明朝殿试最初规定的时间是三月初一,在成化八年正月底,刚被册封两个月的悼恭太子朱祐极薨,所以影响当年的会试和殿试举行时间。
由于当年的殿试时间从三月初一推迟到三月十五日,所以朝廷亦是将这个殿试新日期定式,沿用至今。
晨光初照,紫禁城的金碧辉煌在朝阳的映照下更显庄严。
午门大开,文武百官在尹直和王越两位大佬的带领下,正缓步走进这座皇城。
在核对身份后,六百名贡士队伍分成三列,在会试前三贡士的带领下,他们跟随礼部官员踏入了象征权势的皇城。
进入皇城,往往代表着阶级的跃升,他们六百人将完成由士到官的转变。
伦文叙神色自若,王守仁眼神坚定,唐寅则面带微笑,他们自信地穿过重重宫门,终于来到华盖殿前的考场外。
弘治皇帝并不会出现在考场,六百名考生按流程进入考场。
随着内阁大学士贾俊宣布殿试开始,炮礼响起,宫乐再起。
因殿试以策取士,所以仪式上仿唐宋。众新科贡士席地而坐,面前是一张古案,分殿南北两侧,遥遥相对。
王越等监考官在华盖殿的两侧,由于这是一个露天考试,所以考生的全部动作是尽收眼底。
其实到了这一步,科场作弊几乎不可能了,毕竟殿试不会淘汰考生,只是定他们的名次。若是为了名次便冒险作弊,这样做的风险和收益严重不对等。
当然,他们都有一颗考取状元的心,很多考生都憋着一股劲其实通过殿试“逆风翻盘”。
殿试所用的纸张十分讲究,纸片雪白如玉,整整精裱九层,写在这种纸张哪怕传世千年都不朽,让考生更加的庄重。
“此次殿试文体不限八股,开始吧!”内阁首辅尹直主持考试,当场宣布一个新规则。
其实他们亦是慢慢意识到八股文的不足,虽然八股文能够保证公正,但过于重视文体格式,反倒让人才畏首畏尾。
原本是一个可以在战场大杀四方的猛将,结果受到规则所限,每次出招都只能是“左一刀,右一刀,屁股扭扭”,最终连普通士兵都不如。
有鉴于此,早在上上届开始,殿试便已经不限八股文体了,而效果是显而易见,选出了更加务实的人才。
随着试题派发下来,大家突然间傻眼了。
第一道题目,而题目只有十个字:“何为国之栋梁?”
面对这一道古怪的题目,大家不由得大眼瞪小眼。
唐寅看着这个题目后,却是自信一笔,当即落笔作诗:“读尽天下九州赋,吟通海内五湖诗。月中丹桂连根拔,不许旁人折半枝。”
狂,自然是有狂的资本,而最厉害那个人自然便是国家栋梁,而他唐寅便是这么一号人。
只是这个问题自然不可能有固定的答案,唐寅是他的一种见解和观点,而其他人又是另一种见解。
接下来的第二道考题,哪怕唐寅的脸上都显得十分精彩。
“本朝已增设南洋总督府、东海总督府、印度洋总督府和美洲总督府,今澳洲总督府已在筹备,然各府需年轻之官员助守各洋,汝将为新科进士,可否接受远离故土千里、万里、十万里到海外任职乎?(注:能接受者,吏部将着重安排)”
这……
在场的考生看到这道题目,明明是一道非常简单的选择题,但此刻笔尖异常的沉重,很多考生的脸颊更是滑过一道汗水。
其实谁的心里都十分清楚,考官自然是希望能够看到他们的答卷是接受海外任职,而且选择这个答法的成绩有助于殿试名次的提升,但……这个答卷交出去是有可能真被吏部安排到海外就职!
第五百三十四章 国之基石,谜开传胪
若是到蛮夷之地就职,不说那里的生活十分艰苦,跟烟花如画的江南相比简直是地狱和天堂之别,而路途的颠簸更是超乎想象。
像前往美洲大陆都要半年,往返都得花费一年的时间,这跟流放又有多少区别?
偏偏地,前往海外任职同样存在重大的人生机遇。
多少海外归来的将领得到朝廷的重用,在海外任职的官员更是得到高官厚禄,东海总督徐世英现在挂着军机阁阁臣的名头。
他们现在其实所面临的并不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目,而是一种人生的选择。
如果他们选择拒绝前往海外任职,那么吏部应该不会违背他们的个人愿意,他们仍旧能够以新科进士的功名进入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