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今天天色已晚,显然不是时候。
赵骏就问田昌道:“田东家,今日天色晚了,我们打算就在船上渡过一夜,明天还要留在应天府,也不知道具体待几日,你要是有事的话,可以先离开。”
田昌忙道:“小老儿愿意跟随在知院左右,本来恰好来应天府也是有些生意要做,不过我有儿子在船上,让他去做就好。”
赵骏想了想,猜到田昌可能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便就说道:“那行,你今日就跟我住在船上即可。”
说着他看向前方,远处田家的商船,有点纳闷道:“田东家,我有些疑惑。”
“是。”
田昌应了一声。
赵骏问道:“我也了解过这大型商船,能载重十多万斤,去汴梁的茶叶也就只能载十二万斤,需要那么多船吗?”
田昌就笑了起来说道:“知院有所不知,这载去汴梁的船只能十二万斤,但还可以去别的地方,比如应天府,同样可以载十万斤。另外除了茶叶以外,还要载粮食去汴梁,从南方收的粮食价格低些,再从汴梁雇人入中,便能拿到茶引。”
“原来如此。”
赵骏这才知道为什么田家居然有这么多大船,看来人家生意做得的确大。
田昌又道:“除了这茶叶、粮食以外,还有就是铜钱了,其实我们每趟获利都不多,也就几万贯,一年下来获利不超过十五万贯。但南来北往做生意,必须要准备大量的铜钱,前面那船上就有九万贯钱,重达五十多万斤。”
“好吧。”
赵骏苦笑道:“看来南方尽早开交子务也能够方便你们了。”
田昌陪着苦笑。
别看田家做生意那么大,但这已经是极限了。
本身宋朝漕运虽然发达,可在没有交子、银票的时代,你想做大宗商品交易,就必须出门带那么多钱和东西,十万贯钱,相当于六十四万斤,320吨重,至少得用四艘大漕船运输。
然后一趟商品价值能达到三十万贯的话,沿途过路费都得交个五六万贯。再扣去各种成本,他们真就是没多少赚头。
所以宋朝商贸属于是边繁荣边衰落,完全是朝廷在将百姓、中小地主以及商人往死里压榨,才能每年都有那么高的税收。不然南宋也不至于靠半壁江山,收到一亿多贯税,比明朝那每年两千万两左右的税高了何止五倍?
赵骏把一切看在眼里,也就没多说什么。这些东西至少现在他没什么办法,要想办法改变大宋这种畸形的财政,还是要等老范那边解决了西夏和辽国的入侵,才能慢慢改革,而不是急于一时。
船只停靠在岸边,很快一夜过去,翌日清晨,赵骏他们下了船只,也没有进应天府,而是前往应天府外围的农村,去看看那里的田地情况。
他们走了一天,去了很多村子,跟汴梁的情况差不多,自耕农有,但和地主的数量已经是一半对一半。
也就是某个村子,或者干脆周围几个村子加起来,数千亩田,都被一个地主或者两三个地主占有。然后就是有一定富农阶级,再下面就是约一半的自耕农。
这对于农业来说,显然不是一件好事。
而且赵骏视察发现,很多地主都有大量的佃户、长工和短工,找人打听才知道,近在咫尺的淮南东路大前年旱灾,从前两年开始,就有很多人逃荒过来。
有的想去汴梁,有的留在了应天府,但手工制造业毕竟容纳有限,还有很多人找不到工作,就只能给地主干活。
黑心地主有,善心地主同样有,这种事情能瞒住高高在上的皇帝,瞒住那些尸位素餐的百官,却瞒不过那些百姓,走到农田里,乡野间,找人问问便一清二楚。
哪怕很多农民不敢惹事,什么话都不敢说,可也有敢说的,反正也就是几个素未谋面的外乡人,又能怎么样?
赵骏没说什么,只是记录在案。
这些事情都是冰山一角,他不可能马上暴露身份去惩戒地主,写了劄子送回汴梁,让吕夷简他们去处理就行,他还要隐瞒身份去别地继续调研基层情况。
就这样一连四五天,赵骏都在应天府周围农村、县城溜达,京东西路转运使以及应天府尹根本不知道自己地头上来了位大爹。
直到第六日,赵骏对应天府周围调研得差不多,清晨时分准备离去,上到了船,忽然扭过头对田昌问道:“田东家,这些日子你跟在我身后鞍前马后,连生意都不做了,怕不止是为了巴结我吧。”
田昌先是一愣,随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猛地跪在地上,对赵骏说道:“还请知院为我张贤弟做主,亳州知州郭承祐,为夺张家祖传之物,设计将张家害得家破人亡,连我那贤弟都被他捏造罪名杀死!”
赵骏的眼眸,瞬间就冷了下来。
第176章 草菅人命
应天府周围的情况已经视察过,赵骏不可能全国各地所有农村都去一遍,都去的话怕是一辈子都走不完,只能前往各路各州比较典型的县府看看。
从他调研的情况来看,土地兼并的情况确实很严重,几乎已经到了相当危险的程度。
应天府就是河南地区,属于华北平原的一部分。
这里有大量的广袤田土,但田地的拥有者多数都是地主,优田良田都由地主们把持,自耕农大部分拥有的田地也只是普通田和劣田,百姓生存相当艰难,一年累死累活都只能勉强图个温饱。
而且有相当多的人成为地主的佃户和奴仆,为地主做工。很多人都穿着粗布短衫,脸上和身上都是泥泞,皮肤黝黑,面黄肌瘦,被贫困围绕。
至少这么多天赵骏并没有看到多少丰衣足食的百姓,没有看到一幢像模像样的房屋,没有几家有钱的富户。
他们的房子都是破破烂烂的木屋或者夯土屋,稍微好点的人家能够砌一座夯土墙,一推就倒的那种。普通人家就只能勉强有个栅栏,贫民就是一栋破木屋,几近无立锥之地。
赵骏没有看到所谓的仁宗盛世,只看到了隐藏在这盛世下饥饿、贫穷、痛苦以及麻木。正是春耕,乡野里似乎生机勃勃,却也万物俱寂。
唯一看上去有点好处的地方,大抵也就是北方的宗族力量并不严重,各地村落官府法令还是大于宗族法令。
因为赵骏来的时候,正处于催春耕阶段,官府派遣衙门的人前往各个村庄,与当地的户长、甲头督促百姓耕种,这些乡役和吏役穿梭于各村之间,宣传耕作,还能解决一定困难。
由于有寡母改嫁,亲族分居的,就会导致一定荒废的田地出现,可如果田地无人耕作,挂在那户名下依旧要交税,有人把田地都丢弃给别人以此躲开税务。
然后这些乡役和吏役就会进行登记,通过“一田两主制”的制度,帮助户主把田地贩卖出去,找地主或其他劳动力买下耕作,避免荒地。
毕竟制度要是完全都是坏的,那国家早就崩坏了。
所以虽然宋朝土地兼并确实严重,上层吸血底层,但也催生了民间土地买卖以及劳动力更容易获得田地的可能性,从而减少荒废土地,粮食减产的情况发生。
在北方宗族力量不是特别强的情况下,如果能够在平顶山一带通过当地的较近的煤矿和铁矿发展第一次工业革命,那么劳动力就不会欠缺,可以在河南、河北等地招募大量青壮劳工。
赵骏把这些东西都一一记录下来,第一次工业革命似乎颇有好处,青壮被吸纳走之后,河北跟河南的地主就缺少劳动力,相应的肯定会提高待遇留下这些青壮,对于普通百姓的生活,大抵也能帮助不少。
从应天府离开之后,过谷熟县下的会亭镇,又交了一次税,这才进入淮南地界。
临近二月,淮南东路亳州酂阳镇,镇子不大,可贸易却颇为发达,很多船只都停泊在码头上,来来往往的工人搬运着货物,还未靠近到码头上,就有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
自唐宋以来,亳州就发展出了药材批发地产业,到明清时期,更是四大药都之一。
南来北往的药材商人聚集,通过运河将药材售卖到全国各地,甚至连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都来泉州、广州进药材,可见市场规模有多大。
酂阳镇连通运河,从镇子往西有一条小河过酂县汇入涣水,然后再通过支流进入涡水流域,前往亳州府城谯县。
赵骏的船按照原定路程应该是过亳州到宿州,然后走陆路南下进入濠州、寿州、庐州、滁州等地,因为大前年淮南大旱,受灾最严重的就是这些地方。
但此刻他却打算顺着支路进入谯县。
不过他的船只才刚出酂阳镇不到一个小时,距离酂县还三十多里的时候,就被堵住了。
因为前面河道太窄,发生了一起船只侧翻,堵住了河道。
本来这种支流其实不比运河窄,可运河是固定在二十多米宽度,而这样的天然河流有些宽的能有百米,窄处只有十多米甚至几米,偶尔发生这种情况就很难过去。
所以船只前进不得。
如果要绕道的话,就只能退回运河,从永城去临涣县,再顺着浥水逆流而上前往谯县。
这显然要饶个大远路,不值当。
因而最终只能选择相信官府的行动效率,尽快组织人手将侧翻的船只拖出来,疏通航道。
“看来今天是走不成了,就先在附近的村子里逛逛吧。”
赵骏抬起头看了眼天色,天空灰蒙蒙的,最近几天下雨了,春雨如油,滋润着大地,让整个世界都变得阴沉沉起来。
不过现在其实还早,大概是下午两三点钟的样子,只是离酂县有段距离,一来一回报信加上组织人手,估计得一天功夫,所以肯定是走不了。
但在船上枯等也不像个事,就干脆下去走走。
赵骏一声令下之后,大船就放下小舟,江大郎、黄三郎等护卫,十多个人保护着他上了岸。
附近恰好有个河滩,因为还在下小雨,众人都打着伞到了河滩上,地面湿滑泥泞,透过小坡上绿油油的树木和草丛,隐约能看到一栋房屋。
河滩想来是经常有人过来,一条小路往坡上去,等上了坡,前面就一览无余,就看到不远处就是一个村落,有丘陵小山,有沃野农田,村寨密密麻麻的房屋紧凑,堪比一个小镇的规模。
正是春耕之时,不少农人正在旱田苗圃间耕作,培育秧种,照料稻苗,等五月麦子收割,再插入水田里去。
淮南地区自宋代开始就已经以水稻种植为主,甚至不止淮南,连河南都是如此,史料载“山水之郡,最为京西鱼稻子之乡。”
京西北部地区的水稻种植,大多都是在北宋时推广种植的。京东地区,各州种植水稻的较多。
赵骏走在田间乡道,四处观看。
从侧面田埂里走出来一老农夫,见到十多个人有些畏惧,想绕开些走。
赵骏迎了上去,笑问道:“老丈,这是要去哪儿啊?”
老农夫见赵骏打扮利落,周围还有十多个带刀护卫,以为是差人,便忙道:“官人,小老儿刚从田间做活,准备回去歇息歇息。”
“哦。”
赵骏笑道:“我们是过路的商人,因前面船只侧翻,不能过去,便下来走走。恰好口渴,若老丈方便的话,能否容许我们去家中坐坐,我们愿意给些铜钱。”
说着向江大郎使了个眼色。
江大郎会意,从怀里掏出二三十文要递过去,老农夫忙道:“原来是几位员外,用不了那么多,用不了那么多,就喝几碗水而已,几位员外跟小老儿过来便是。”
其实老农夫还是能察觉到异样,老农夫虽然常年待在乡间,可年轻时候也曾经闯荡过,有些见识。
一看对方穿的衣服,拿的刀具,显然不是商人所能够拥有。
尽管宋朝立法禁止民间私藏兵器——跟其他王朝一样,但这里的“兵器”,有一个限定,是指“甲、弩、矛、矟、具装等,依令私家不合有”。
至于“弓、箭、刀、楯、短矛者,此上五事,私家听有”。也就是说,民间私人是可以合法持有弓、箭、刀、楯、短矛。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孙羊正店”旁边就有一家武器店,有一个大概是顾客的人正在试挽一面大弓。
显然,弓箭等武器是公开出售的。《水浒传》小说中,许多好汉都是带着一把朴刀走江湖的,因为朴刀也是民间可以持有的武器。
问题是正常商人出门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带那么多刀,一般也就是哨棒一类。而且对方衣服里鼓鼓囊囊,看着像套了内甲,这可就不是一般人能够拥有,被抓住是要砍头的。
但对方那么多人,如果真是什么亡命之徒显然得罪对方也不是件好事。反正这里周围村寨连成片,河道上又有那么多商船,他家就在河边不远,若真行凶的话,喊一嗓子,整个村子的人都会来,老农夫倒也不怕。
当下他就带着赵骏去了自己家。
他家在村子外的小河边,是赵骏行船的那条河的支流,旁边就是村寨,四野农田,不少农人行走在乡间,虽然下着毛毛小雨,却也是一番“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的味道。
赵骏跟着老农夫去了他家,院子里就只有一名老妇人,说是长子成婚分家,住在村东,次子在县城做工,家中只有老夫妻一对。
喝了水之后,老农夫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赵骏也只是坐在那与他们拉家常,问问去年收成怎么样,家中有什么困难,本地的官吏有没有做什么违法乱纪,欺压百姓的勾当。
因为摸不准赵骏的底细,老农夫也不敢多说,只是说去年风调雨顺,收成还行。县官老爷秉公办案,差役也很好。家中除了次子未成婚之外,倒是并无困难。
这样的话赵骏这些天听了许多,有些是真,有些是假。比较多的假事就是县官办案的事,之前在应天府的时候,大部分人都说县官老爷的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