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窗子很高,比他的人还高,所以他没办法看到窗外的景色,只能勉强看到那一轮月亮而已。
赵骏走进来后,沉声说道:“太守闲情雅致,还能看看月亮。”
孙沔听到他的话,回过头来,淡淡说道:“不过是下官苦中作乐,无聊之时的消遣罢了。”
“苦中作乐?”
赵骏笑了起来:“怎么,你在这牢中,难道还比你残害的那些百姓更苦?他们被你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有些干脆就已经被你害死,活下来的,一辈子也都处于惶恐、煎熬、痛苦、折磨之中。跟他们比起来,我不觉得太守有多苦。”
“呵呵,是吗?”
孙沔笑道:“他们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
“怎么,你生来就比他们高贵?”
赵骏气恼不已,从旁边江大郎手中把那些公文接过来,扔进牢房里,砸在孙沔的身上,怒斥道:“看看你做的这些好事,你还有何脸面自称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孙沔被砸了一下也没觉得生气,只是好整以暇地坐在了床上,轻声说道:“知院是第一次做官吧,也是,第一次做官终究是太年轻了些。可惜了,你这么年轻当了官,却是做到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真是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你要来教教我,你上次还未说完的为官之道吗?”
赵骏反倒慢慢收敛了怒意,饶有兴趣地说道:“不如我们就来听听,孙太守对这为官之道,有何高见。”
“谈不上高见。”
孙沔大大方方地道:“我年轻时候,也如知院现在这般,一腔热血。但这官场跟做人,有时却是自相违背。等你高高在上了,境地自然不同,眼睛里面,也就没有了下面百姓。”
“人都是会变的,官员更会变。不错,我是个贪官。可那又怎么样?做到了我这个位置,不管世道如何,天灾人祸,照样歌舞升平,穷奢极侈。”
“何况官场官场,那就是一滩浑水。这世道就是这样,你不黑,你怎么往上爬?那些人怎么敢让你往上爬?”
“所以这官场上,本来就没有像知院你这样死心眼的人。即便是一开始心怀正义,在官场浮沉久了,大部分人最终也变成了我这样,难道当大家都是这般的时候,就都是我的错吗?”
“下官不这么看,知院在审我之前,想必也是看过我曾经的政绩,治理地方,无一不是上佳吧。然政绩出色又如何,该不升官,还是不升官。”
“因而下官后来也学聪明了,会打点上级,会巧言令色。慢慢地,下官也就步步高升,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我是害过很多人,为了钱财弄得人家破人亡。那又如何呢?我利用从他们手里得来的钱财,贿赂上官,一路升官,治理了很多地方,救活了很多百姓,牺牲几个人,造福更多的人,我并不觉得这是件坏事。”
“而且知院是清正廉明,是嫉恶如仇。可现在整个大宋官员,谁都是这样。知院也许能够做到让这浑浊的世道天朗水清,做到让黑暗的官场澄清玉宇,可几十年之后呢?还不是依旧这样。”
“当官当官,本就是为了升官发财。也许初心是好,可谁又能离得开人情世故?进入了官场,手里有了权力,周围的家人亲戚,朋友手足,自然而然都会围在你的身边。”
“久而久之,官场依旧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现在也就是知院刚刚做官没多久,等将来做得久了,自然也就能明白下官们的难处。”
“所以在下官看来,知院还不如一开始就让这样的官场存在。花花轿子人人抬,知院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百官们不用活得那么累,也会感激知院的大恩大德。”
“将来知院再想做什么造福百姓的大事,天下官员自然会感谢知院的恩情,无不鼎立支持,为国为民难道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说到最后,孙沔竟是已经慷慨陈词,宛如正义凛然,那理直气壮的模样,让人嗔目结舌。
如今孙沔自己承认自己是个贪官,不再像上次那么嘴硬。
因为他也明白,赵骏这次既然过来,那自然是已经找到了他犯罪的铁证。
在铁证面前,其实也没什么好狡辩的,反而落了下乘,还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兜售他那套为官之道。
即便他觉得不可能,但万一成功了呢?或许也有那一线生机。
“好一派贪官污吏的歪理邪说。”
赵骏忍不住夸赞道:“你这样的人才,若是在将来,或许能成为宰相。”
有这口才,到了南宋去当求和派,估计秦桧都得喊他兄弟。
孙沔正色道:“只是阐述一些事实罢了。”
“你说的有些事是对的。”
赵骏说道:“纵使我如今澄清天下贪官污吏,不出二十年,这官场依旧会变成原来的模样。”
孙沔笑道:“既是如此,知院又何必这样费心费力呢?”
“因为我要对得起我的良知。”
赵骏指着自己,肃然说道:“若是天下官员都如你这般,百姓还有什么活路?大宋那么多人,你是只害了几十数百。可大宋那么多官吏,人人都害几十数百,加在一起,那会是一个多大的数字?”
他目光坚定地说道:“所以我能够做的,就是至少保证在我执掌权力的时候,让天下百姓有条活路,让天下官员做好他们分内的事情,至于百年之后,自然是百年之后的人来解决。”
“看来知院道心如铁,纵使前方坎坷,亦要艰难前行啊。”
孙沔嘲讽了一句。
虽然估计不可能说得动赵骏,但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这次怕是死定了。
“好了,别再兜售你那套歪理了。”
赵骏沉声道:“边询已经交代了,杨日严派了他弟弟过来送信,你只是又给旁人回信,你心腹手下也没有离开杭州,做出杀人灭口勾当的不是你,你背后还有别人,说说吧。”
“既然我必死无疑,又何必多做口舌呢?”
孙沔嗤笑道:“知院神通广大,不如自己去猜猜?”
赵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江西路那个县令被杀人灭口的并非孙沔指使,除非他送信是给一群亡命之徒送。
然后这群亡命之徒手段高超,做事干净利落,将人轻易处理掉。
但孙沔真的有能力招揽这样一群干练的人才吗?
赵骏是不信的。
所以他觉得孙沔背后还有人。
原淮南西路转运使黄惟不可能,黄惟被调到河北路去了。
除非孙沔派去送信的人能坐飞机,否则时间对不上。
那就只能锁定在淮南路、两浙路的高官。
也许是孙沔的岳父,福建路转运使边肃。
此人曾经以文官统军,还是兼任兵部尚书的寄禄官,手底下藏着一队精兵也有可能。
只是边肃以前并未在淮南路当过官,应该是没参与过淮南贪腐案。
他有必要为了孙沔冒着得罪赵骏的风险帮他杀人吗?
这是个疑问。
但不管怎么样,孙沔既然不开口,那也只能找别的办法了。
赵骏淡淡地说道:“你不说,以后自然会有人说。”
说着他就扭过头准备离开。
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回头看向孙沔的牢房,倏地笑道:“孙太守,今晚月色很美,多看看,也许再过几天,就看不到了。”
随后毫不停留走了。
他杀贪官污吏,可不会等太久。
第195章 贪腐案真相
五月十四日上午辰时,赵骏拜访了毕昇。
对于这个活在初中历史教科书里的男人,赵骏还是很感兴趣。
此时的毕昇已经六十五岁,不过身体却非常健康,耳不聋眼不瞎,在古代非常难得。
得知赵骏过来,他连忙带着一家老小迎接。
赵骏慰问了这位大发明家,然后在现场诸多官员以及街坊邻里百姓簇拥下,发表了一下他对发明创造的看法。
他指出,科技发明创造,是提高生活便捷的关键,锄头、弓箭、刀刃,其实都是发明。
儒家一些流派斥责工匠制造是“奇技淫巧”“雕虫小技”,这肯定是错误的。只要是对人们生活有益的发明创造,就都不是坏事。
不过世人也常对儒家这样的抨击有误解,儒家自己内部也产生了分歧。实际上儒家并不是说发明创造不好,而是说不能用一些无用却新奇的东西进献取悦皇帝。
所以对待发明创造,要有良好的构新意识以及正确的思想观念。
赵骏强调,发明创造并不应该为了进献取悦,而是为了让生活变得更好。就像锄头、曲辕犁、水车等发明一样,改变人们的生活,让世界更进一步。
所以朝廷鼓励大家多发挥劳动人民的智慧,为此特意建立创造局,希望全天下的黎民百姓都参与到发明创造当中,积极发扬建设新风。
这次赵骏过来,就是代表创造局对毕昇发明活字印刷术的奖章。朝廷不仅给毕昇颁布发明创造证书,而且还给予现金奖励。
在诸多官员和街坊邻里的见证下,赵骏亲自把他昨晚上临时写,临时盖了他政制院知院的印章证书和二十贯现金交到了毕昇手里,让老头热泪盈眶,感叹自己的发明终于有了价值。
一系列过程自然是赵骏策划。
事实上毕昇的活字印刷术至少在当时,或者说在封建社会意义不大,一直到晚晴民国,由于欧洲利用活字印刷术壮大了出版业,人们才知道它的真正用途。
所以毕昇就算是发明了这东西,在宋代除了看看稀奇的人,人们还是更愿意用雕版印刷,而不是他发明的活字印刷。
不过赵骏却知道它的价值,泥活字确实弊端很大,但将来可以改进为铅活字,效果更好。
有了活字印刷术,出版业将蓬勃发展,以后会带来巨大的宣传效果。
再加上赵骏本身就重视发明创造,提出科技兴国的理念,因此这次来见毕昇,除了要看看历史教科书里的人物以外,最重要的是承担一定政治意义,起到千金买马骨的用途。
下午刑狱司衙署,经过二十多天的调查取证,孙沔犯罪证据一应俱全,证据确凿,刑狱司宪台李柬之奉政制院知院赵骏的命令,对犯官核准死刑的命令。
孙沔被戴上镣铐,整个宣判过程都是一言不发,因为他知道有郭承祐的前车之鉴,落在了赵骏手里是必死无疑,所以干脆就沉默对待。
经过几轮审判,李柬之宣读了他的罪状,并决定死刑立即执行。
听到这他才慌了。
堂上孙沔大叫着说地方刑狱司没有审判他的权力,按照正常流程,必须要上报朝廷才行。
这个理由其实是比较充分的。
因为以前地方官员的调查虽然归路刑狱司管辖,但审判往往要经过御史台和大理寺,因此地方州府县官的审判确实要等到朝廷的回文才能执行。
只是这样做会导致诉讼时间非常漫长,让里面有不少操作空间,所以赵骏才不理会,直接下达处决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