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骏不解道:“这跟曹家有什么关系?”
蔡齐说道:“曹家在汴梁有武器制造工坊三处,皆供应捧日、虎翼、马司等二十余营。”
“前几年就有李家、王家、石家、高家、刘家等数个勋贵家族的人希望朝廷能够把火器司的手榴弹制作交给他们,当时你正在南巡,被官家和我等拒绝了。”
宋绶也说道:“我们也知道火药是机密,必不能外泄。但随着火药出现,寻常的武器装备显然不再需要,这严重地侵害了他们的利益。”
赵骏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曹家供应二十余营,就是一万余人的武器装备制造,禁军一套武器装备少则二三十贯,多则上百贯,这里面涉及到的利益你猜猜有多少?若是全面替换成火器,他们损失会多大?”
吕夷简看着他不由得露出微笑。
宋初时期,赵匡胤禁止地方打造武器装备,将大量手工艺匠人迁至汴梁,设立军器监,建立起官营武器打造体系。
这一举措一来可以集中产业规模,打造出整武器装备制造的上下游结构体系;二来也能够削弱地方上的武器制造,达到赵匡胤最初设定的“强干弱枝”战略。
但随着时间推移,官营打造的武器装备质量差、效率低、管理混乱等等问题凸显出来,使得朝廷的军队都不愿意使用这些武器,干脆从民间采办。
而且民间也逐渐放开了武器打造,就连一些禁用武器都可以私下生产。
这其中主要的经营者就是权贵和将门,他们从官营武器工坊当中大量招募熟练工匠,办私营武器工坊,慢慢成为朝廷的武器供应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一个有利的改革。
毕竟以前的官营工坊工匠们收入是恒定的,监管制度又差,使得很多工匠都敷衍了事,没有了制造好武器的动力。
私营化后,为了抢占市场,汴梁的大量私营制造工坊就必须要提高产品质量。
然而到了宋仁宗时期的北宋中期,又随着朝廷的武器供应慢慢被这些私营企业占据,蛋糕恒定下来,他们的资本家面目就暴露,产品质量开始下滑得严重。
宋夏战争当中甚至还出现过宋军的刀剑完全砍不破西夏人的甲胄,而西夏人的刀剑却能轻易砍折宋军的武器,刺破他们的铠甲这种现象。
以至于当时在夏竦帐下担任判官的田况非常震惊,表示“今贼甲皆冷锻而成,坚滑光莹,非劲弩可入”。
此事上报到朝廷,朝廷无奈之下,甚至只能打开仓库,将赵匡胤时期的甲胄发往西北。因为宋初的盔甲质量更高,将被岁月侵蚀的皮绳替换后依旧能用。
从这里就能看出赵匡胤时期到赵祯时期,八十年的历史,北宋的军备产业经历过先国营,国营烂,再私营,私营烂的四个阶段。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南宋初年,在见识到自家武器稀碎之后,赵构才给军队开绿灯,允许武将自己打造甲胄和武器,才算是勉强让宋军的武器装备能与金军抗衡。
但至少现在还正处于私营烂的情况,八十万禁军,拢共由殿司、马司、步司1927个营组成,每个营满编应该是500人,大抵缺额至少二十万。
二十万人的空饷先不谈,光这八十万人的武器装备又被将门勋贵的武器制造工坊瓜分,里面涉及到的利益可能达千万贯。
这就意味着赵骏还没开始大裁军呢,就已经先动起将门勋贵们的蛋糕了。
也难怪吕夷简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合着这一刀还真就先砍自己,虽然跟自己没什么利益瓜葛,可牵扯到了老婆家。
想到这里,赵骏不由得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脸色严肃起来,说道:“我没有调查过宋军的武器装备制造情况,看来确实要了解一下了。”
“如果未来真要全面把冷兵器改成火器,各路既得利益者必然群起反对,你打算如何面对这个局面?”
吕夷简又问。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吧。”
赵骏长叹一声:“别说我不给他们机会,这是大势所趋,你们也应该明白。若是冥顽不灵,我也只能用晓之以氰,动之以理了。”
“这反过来有什么区别吗?”
众人纳闷。
“区别很大,晓之以氰,这个氰是毒药,动之以理,这个理是物理!”
赵骏右手比划了一下,狠狠地下划道:“如果他们不愿意跟着国家大势走,那就说明他们跟不上历史前进的脚步,也到了该淘汰的时候。”
刹那间。
所有人的身上,都不自觉地感受到了一股深寒。
未来。
若是那些利益既得者真要反对历史车轮,怕是要被碾进滚滚洪流当中了。
第272章 远洋船队回归
滑膛枪时代,还谈不上火器为王。
但线膛枪大量增加了射程,精准射程已经在一百米左右。
霉帝南北战争时期,还曾经出现过线膛枪五百米开外爆掉敌人将军脑袋的事迹。
因此在已经通过模具制造,可以成批量生产线膛枪的情况下,未来宋军往火器时代发展势在必行。
只要大规模制造出火器,加上钢铁产业遍地开花,生产力大幅度提升的情况下,预计十年之后,就能全面走向蒸汽动力时代。
所以这是大势所趋,不容改变。
然而让赵骏自己都没想到的是,老婆家居然也涉及到了落后产业当中,在汴梁城中经营了几家手工武器制造作坊。
作为既得利益者,他们自然可能会反对。为此,他就必须要去找曹琮谈谈。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要调查一下情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现在要对三冗问题入手,自然也要调查清楚里面涉及到哪些相关利益人员,才能制定出相应的战术。
一眨眼,时间就来到了八月份。
八月十四日早,汴河沿线就暂时开始停止行船,也不能说停止,只是官府下令,所有船只都必须在前方的码头停船,为后方的船只让路。
京杭大运河是个伟大的工程,但可惜它的平均宽度只有二十米,而且那水流速度,堪比乌龟拉磨。
所以船只航行,往往是靠木桨以及岸上的纤夫拉动。
清晨时分,由于从应天府过来的船只已经全部叫停了一天,虽然这样会造成商业的一定波动,但仅仅只是一天的话,倒是没什么问题。
就看到从大通门方向,悠扬地驶来不知道多少艘漕运船只,在至少数千名纤夫的拉扯下,徐徐驶入大通门,向着码头驶去。
汴梁南城商贸繁荣,除了本身大宋经济昌盛以外,最重要的是东南角便是汴渠入口,来往船只都会在此地卸货,因此仓库云集,有广济、广盈、富国、万盈等数个大仓库。
此时码头边人山人海,因为很多人都听说这是从海外回来的船队,而且是比去日本、高丽还要遥远的地方,谁都不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所有人都很好奇。
便在这个时候,开封府的衙役们徐徐打开一条通道,一辆马车在诸多皇城司禁卫军的保护下,顺着这条通道径直向着码头的方向而去。
谁都知道这是在汴梁为世人所称赞的赵知院的马车,因此大家纷纷让开道路,让马车顺利通行。
很快马车来到码头边。
赵骏下了马车,眺目向着码头方向看去。
粗略看去,运河上已经是无数船只,几乎一眼看不到头。
就看到二百余艘漕运船只正在徐徐调度,鱼贯而入,陆陆续续驶入停泊船位。
由于远洋船队用的船只都是海运大船,虽然不像郑和那样用的航海宝船最大的能达到151.18米长,61.6米宽,却也绝对不小。
都是120米长,30多米宽的远洋大舰,光船上的桅杆就有六七个,代表了北宋乃至整个世界的航海船只最高水准。
这么大的船只是不可能进入运河的,因此到了明州的时候,他们就换成了漕运船,原来的二十多艘,换成二百多艘漕运船只,那得载多少东西啊。
赵骏正愣神观看间,曹修已经带着人过去了,最前面的那艘船只靠岸,将木板放下,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面容沧桑,皮肤黝黑的官员。
他穿着崭新,却又在袖口打了一个补丁的官服,昂首挺胸地走了下来。
其实上个月船队自对马岛抵达明州的时候,明州市舶司当地官员就已经把情况上报了过来。
大宋派出去的船队是幸运的,他们拿着赵骏给的地图,用的是最新的航海福船,以翼轮和船桨作为动力,每船载重一千多吨粮食,上百吨茶叶,就这样浩荡北上。
他们在东海遇过险,在千岛群岛撞过礁石,也在西伯利亚搁过浅,横渡白令海峡的时候甚至还遇到了风暴,还遭遇过印第安人的袭击。
有船员葬身大海,有船只在风暴中消失,更有一些人在突如其来的战斗中丧生。
像这位叫做陈海忠的官员,出身于一个商人家庭,曾经跟随过父亲远洋高丽、日本做过贸易,后来科举入仕,考中第四甲同进士出身,成为市舶司的一个小官。
五年前,他被朝廷选为出海的官员,自此就代表了大宋朝廷的颜面,每次沿岸遇到当地人,都会把放在船舱箱子里妥善存放的官服取出来,代表大宋朝廷与当地土著交流。
而袖口的补丁,就是他在抵达美洲大陆的时候,被突如其来的弓箭射中,万幸的是只是射穿了宽大的袖口,没有造成什么伤亡。
但另外一位官员就没那么幸运,死在了一次疾病当中,严寒气温之下,高烧不退,最终病死。
陈海忠走下木板,赵骏缓缓走了过去。
曹修对他说道:“这是知院。”
“下官见过知院!”
陈海忠拱手。
“陈监使,一路辛苦!”
赵骏面容严肃,拱手回了一礼。
他无法想象对方到底遭遇过多少次苦难,经历过多少次危险。
为了大宋开拓海外,船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或许这一切对于大宋来说都是值得的,但对于他们来说,却是悲伤。
“这一路,确实不容易,我们失去了很多。”
陈海忠叹息了一声。
赵骏问道:“那这一路你是怎么走来的?”
“下官只是在想,别数着失去的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想想自己还剩下什么。”
陈海忠认真道:“下官还剩下朝廷的使命,还剩下两千余人,在路上也曾见过不同的风景,不同的模样,这便已经足够了。”
赵骏握住陈海忠粗糙的手,为之动容道:“这份豁达与智慧,也许这就是监使能披荆斩棘,一路平安归来的缘故。大宋有监使这样的官员,是大宋之幸!”
“知院谬赞!”
陈海忠倒是真的豁达,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
这五年的经历对于他来说,恐怕亦是人生最难忘的经历了。
“走吧,官家正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