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人则是低头不语,场间陷入沉默之中。
将门勋贵们在汴梁这块地方横不起来,那是因为在宋朝重文轻武的大环境下,文官集团比他们还横,御史和谏台的官员可不会惯着他们。
但在地方以及下属各营管理的军队当中,他们还是有些能量。
毕竟三衙虽然没有实际调兵权,可掌握着升迁、奖罚、日常训练、管理等工作,他们这些人在三衙任职,家中还有一些子弟在下面的各营担任指挥使、都虞侯之类的军官,自然能插手一定军队事务。
因此看上去在汴梁开封府还算老实的将门勋贵家族,在地方上,特别是普通百姓以及他们管理的那部分军队上,就属于无法无天,横行霸道的存在。
如同很多乡里的百姓根本不用去想皇帝和宰相,甚至是地方上的县令、县丞、县尉什么级别的大官,乡里的宗族族长、地主豪绅就已经是能决定他们命运的大人物一样。
他们对于另外一些特定人群,同样掌握着生杀大权。
所以他们可以通过一些常规的手段捞钱或者搞特权,贩卖违禁物品都属于将门勋贵的常规操作了,其余违法的勾当,自然也是数不胜数。
因而不是他们不愿意接受朝廷开的条件,而是一旦朝廷开始清理军队,对军队进行筛选严查的话,他们以前干过的破事一下子就能抖露出来,除非朝廷能够忍了,否则个个都得杀头。
要是赵骏没来之前,他们还真有可能答应。
毕竟本身他们也不具备反抗的能量,后来宋神宗和宋哲宗时期,都有过不同程度的裁军,虽然裁得不多,大概率没有涉及到将门勋贵的利益,但也没有太多阻力。
然而赵骏来了。
他这个人眼里容不得沙子是全大宋都知道的事情。
比他们还位高权重的刘元瑜贩卖违禁物品虽然没杀头,可被判了几年,直接流放到海南去了。
韩家马家哪个不是宰相家族?犯的事甚至可能比他们还轻点,下场呢?
他们哪还敢让朝廷把盖子掀开。
一时间,众人的沉默让场间安静得像是毫无波澜的湖面。
便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投下一颗石子,就见到韩允升看向王世隆说道:“那照你老王的意思,咱们就只能坐以待毙吗?”
“不,我倒是有个想法。”
“哦?你说说。”
“只是这想法是杀头的大罪,我可不敢乱说。”
“都是自家兄弟,你怕什么?”
“那我可说了。”
王世隆借着酒劲,环顾众人,低声说道:“我背后有个高人指点我,若是前去巡查的奉使遇刺,此事可解!”
“什么?”
众人惊骇道:“你疯了?”
“我没疯。”
王世隆摇摇头道:“你们想想,朝廷已经在查我们了,继续下去,我们必死无疑,但如果奉使遇刺,那这事最后也只会不了了之,我们才能活。你死我活之间,你们自己选吧。”
“呵。”
马正举冷笑道:“我看你是酒喝多了,谋刺奉使,视同造反,何况三百多人,你杀得过来?你想死,别带着我们。”
“第一,三百多奉使,我们只顾调查我们自己那部分即可。”
王世隆沉声道:“第二,出门在外,总有可能发生个意外,谁知道呢?何况你们不敢做,那到时候最终还是大家一起死,为什么不敢搏一把?”
众人默然无声,没有人说话。
但这个想法,犹如一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湖面,不可遏制地泛起了涟漪。
是了。
现在的情况是任由钦差出动,去各地调查他们所辖的部队,老底可能都会被查出来。
以前犯的事一旦事发,在场众人没有一个人能跑掉。
如果谋杀掉钦差的话,或许能活下去。
“谋杀奉使最终的下下策,我看还是先试试能不能遮掩证据吧。”
到最后韩允升叹了口气。
其实他们都知道这很难,以前在军队扬武扬威惯了,涉案人员太多,根本不可能封住。
很多士兵都知道情况,一旦被钦差抓住,或者有人举报,顷刻间就要倒台。
所以捂盖子这事,难如登天啊。
第270章 王安石查兵籍
王安石今年二十三岁,他十九岁中进士,而且还是状元,当了半年的将作监观政,随后被授予鄞县知县。
在地方上勤勤恳恳,虽然二十年纪,却把考成法上要求完成的任务做得井井有条,甚至还要出色,打击违法的地主豪强,没收地主土地,当作官田低价租赁给佃户。
同时又大修水利、推广教育,曾经多次前往朝廷在县里修的学校讲述学习的重要性,虽然之前没学过数理化,却还亲身钻研,如今对数学物理颇有研究。
因此在这样出色的政绩下,三年一次的吏部磨勘当中,两浙路将他排在了县一级的县令评选第一名,获得了前往汴梁审官院待选升迁的机会。
恰逢今年朝廷要清查全国军队人数,王安石正在等着朝廷把他派往新地方任职的时候,被兵部尚书富弼抓了壮丁,成为驻营钦差。
临出发前,知院赵骏亲自到了兵部一趟,一一交代好各个前往军营的使者,告诉他们务必查清楚军队情况,保证军队纪律,其中若有问题,可以立即采取行动,抓捕犯事人员。
如果对方反抗的话,可以不经过朝廷,先斩后奏,只是事后必须说明详细情况,把调查报告原原本本交上来,并且还需要经过政制院的亲自询问,防止误伤。
这是王安石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知院,当时知院在会上发言勉力他们,他在下面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大宋二号人物,对他既是崇拜,又是憧憬。
因为他听说范仲淹能够击败西夏和辽国,背后都是有知院在支持。
而且这几年改革下来,各地改变多能看得见,也是知院在帮助范仲淹,可以说新政如今能如火如荼地改变大宋,知院至少得占一半功劳。
因此很多年轻的进士都把他当作楷模,认为男儿大丈夫,就应该像知院这般,执掌全国政务,有改革破旧的勇气。
王安石自然也不例外,于是带着赵骏的嘱托,带着十多人的钦差卫队,向着河北路进发而去。
他要去的地方是大名府。
大宋接近两千个禁军营,其中有638个是东京营,其余1300多个就粮营。不过前些年打仗,军队调动频繁,战事结束之后,有些军队调回汴梁,还有些继续在地方留守。
因此加上厢军的话,在外地驻扎的军队达1900多个营,除开东京营那边由富弼主持审查,三百多名巡查钦差,每人要负责6到7个营,还是非常辛苦。
其中王安石负责的是大名府骁武军团7个骑兵营。
大宋最离谱的地方是,一个军团的几十个营并不在同一个地方。如骁武军团20个就粮营,北京大名府七个、定州六个、真定府三个、相州、邢州、怀州、洺州各一个。
整个军队体制的设计可以说是杂乱无章,完全不成体系。
正值盛夏,王安石的队伍几乎刚出汴梁,还未到封丘的时候,人数就已经又多了十余人,赵骏下令让全国皇城司配合钦差卫队,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
京畿路的皇城司士兵最多,全开封以及京畿路的皇城司司卫会护送他们离开京畿路,再由地方皇城司接送。
除此之外,地方御史司也要配合行动。
如钦差入驻一营的时候,御史司的地方御史会把营指挥使、副指挥使、都头,副都头等中下级军官带走,由钦差直接与士兵沟通。
整个行动十分严谨,且多部门配合,务必保证各路钦差顺利完成任务。
等王安石出了滑州,在白马渡口准备渡过黄河的时候,他远眺东方,看到在渡口下游两岸,不知道多少民夫正在沿岸修筑河道堤坝。
“那是鱼池埽。”
滑州皇城司副指挥使薛甘见王安石盯着那边,笑着说道:“这两年朝廷一直在修整大河,多建堤坝,说是要蓄水冲沙,以缓大河泛滥之急。”
王安石点点头道:“自汉王景修河以来,大河已平静八百余年,然自唐始就愈发泛滥多灾,也是该好好修缮的时候。”
最近几年朝廷的政策都趋于治理,这是一件好事,民生也安稳了许多,让他非常欣慰于朝廷的变化。
“王使君,过了大河就到了黎阳,黎阳皇城司那边会接应你,我就送到这了。”
薛甘拱拱手。
“多谢!”
王安石回了一礼,随后带着卫队上船。
船只缓缓驶离码头。
薛甘带着手下就站在岸边看着,等船只渡河才离开。
而就在他走后不久,大概四五个拿着哨棒,腰间揣着牛耳尖刀的汉子从道间走来。
这群人眺望着远处,为首者皱眉道:“这钦差也不知道到哪了,能不能追得上,一路过来,大抵是已经过河了。”
钦差都是秘密出京,沿途地方官府和皇城司接到了政制院的政令,要求他们接待,住的地方也都是接待朝廷官员的驿站,还有皇城司士兵保护。
现在这年头又不是后世信息时代,有个手机给你开定位。
就将门勋贵那点能量,还没资格拿到钦差们的出行路线,即便有几个勾结地方官府,知道路线的,也没那能力在皇城司士兵保护下冲击驿站。
因此他们只能用笨办法。
一路先往自己下属要被调查的营里去,遇到了就看看在路上有没有合适的时机,没遇到就去军营附近等着,守株待兔。
虽然营指挥使一类军官被调走,可下面还是有些散直、班头之类的小军官能使唤。
只要调查清楚钦差住的地方,未尝没有可趁之机。
“不管了,先走吧。”
另外一人道:“这差事九死一生,但大家都是跟着衙内们出生入死的,衙内倒了,咱们也死路一条,只能如此了。”
说着一挥手,众人立即跟上去,在渡口边雇了一艘船只,也浩浩荡荡地渡河了。
到六月十一日,王安石就已经过黎阳,进入了大名府。
内黄县的县令和皇城司指挥使前来迎接,之后他在内黄官驿住了一晚上,到六月十二日的时候再次启程前往大名城。
大名府南城外马陵道口,此时黄河还未发生商胡口决堤,依旧是走的东汉故道,因而此时的大名府是处于平原之上,并没有被改道之后的黄河给淹没。
广阔的平原到处都是荒芜的土地,有些甚至已经接近沙漠化,卫河两岸朝廷正在组织百姓修建水渠,灌溉土地,制造新的耕地面积。
马陵道口一带,二十余个军营沿卫河西岸并排修建在旷野上,外围用栅栏层层圈着,里面都是用木头搭建制造的营房。
附近便是集镇,离大名城也就那么几公里远,隐约能看到周围有一条街道,倒是与繁华热闹沾得上边。
王安石的队伍在内黄的时候,内黄皇城司就已经通知了大名府皇城司,大名府作为北京重地,有一个皇城司千户所,下辖整个大名府以及城内二百余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