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回礼道:“都监远来辛苦。不巧今日下雪,大军不好在野外逗留。离此不远,是本军的一处牧马地,都监可带手下兵马,去那里歇息。”
“牧马地?”张岊心下疑惑,什么时候火山军还有地方专门牧马了?也不好问,与杜中宵作别,回去安排兵马,由杜中宵带来的人做向导,向不远处的牧场行去。
雪越下越大,已经不适合行军,张岊收中焦急,问身边的杜中宵:“知军,牧马地还有多远?这般大雪,大军行进艰难。若是太远,便就在此地扎营便了。”
杜中宵道:“一两里外就是了。都监稍安勿躁,牧场虽然房屋不多,但燃料充足,又有粮食,足够大军驻扎。我看将士们已经疲惫不堪,到了牧场好好歇息一番才好。”
话单刚落,那边陈勤已经带着牧场的人迎了上来。漫天雪花中,露出房屋的影子。
张岊出了一口气,一转头,看见不远处趴着两根巨大的铁管。一时好奇,问杜中宵:“知军,那里怎么有铁堆着?这样大铁,着实罕见。”
杜中宵笑道:“那是我新制的火炮,犀利非常。知军如急着赶路,明天我带你看放炮。”
第68章 有好酒
“放炮?”张岊摇了摇头。这个年代的砲是石砲,其实是投石机。这两根大铁管怎么放砲?张岊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雪地里走得久了,他现在只想赶紧找到宿营地。
走不多久,就看见树木围起来的栅栏,听见大雪里的马嘶声。
杜中宵对张岊道:“前边就是牧马地,有几处房屋,是牧马人住的。都监可与我歇在那里,全军在附近扎营。离此不远有条小河,因是从地底流出来,并不结冰,可以取水。”
张岊点头,吩咐部将跟陈勤的人一起,查探周围地形,准备扎营。牧场只有几间住人的房子,张岊所部数百人,还是要在外面扎营。
见到眼前出现两排草屋,在风雪中分外显眼,张岊出了口气。没想到一年不来火山军,这里发生了这么大变化,连专门的牧马地都有了,甚至建了房子起来。
纷纷下马,杜中宵把张岊一行让进厅里,吩咐十三郎带人去准备热茶。
看着十三郎离去的背影,张岊道:“好一条大汉,若在军中,必然是一员猛将。”
杜中宵道:“这人是十三郎,本是我在宿州为官时治下的农户,见他勇猛,带在身边。”
张岊点了点头,连连赞叹。他出身低微,因为勇武被选为牙将,与党项之战中屡立战功,一路提拔为礼宾副使,官至都监。自己经历的原因,对十三郎这种猛将苗子特别有好感。
大宋立国数十年,不乏从小卒升至高位的将领,张岊如是,现在真定路都部署狄青也如是,在禁军中并不罕见。这跟宋朝的军制有关,从制度上,宋军比较注重依据战功选拔将才。天下军兵,凡身材高大勇武有力者选入禁军,禁军再进行选拔,优秀者入上四军。上四军是第一等精锐,所谓首战用我,参加的战役极多。其中的小卒,只要在战场上立功,便被擢为小军官,再依次晋升。现在的管军大将,有一半就是这样从小卒升上来,这是宋军的一个特点。
有时候杜中宵想,宋军的这种选拔制度,按前世的说法,是非常合理的。名将不问出身,只要敢打敢拼,就有出头的机会。而且没有天花板,在军中可以一直升到最顶层。然而最大的问题,是禁军小打小赢,大打大输。一两千人的战斗,禁军不管是对契丹还是党项,大多都处于上风。但几十万人的决战,禁军大多都会一败涂地。对于精锐禁军来说,战斗力不是问题,组织与指挥的能力肯定是有大问题的。这是从五代军阀时期传下来的胎里病,过于注重个人勇武,军功过于注重战阵杀敌,而对于组织和指挥能力重视不足。当时代变化,从军阀混战转变为大统一王朝的国战,便处处不适应。
五代时候,军阀要生存,大头目有自己的精锐亲兵,小头目也有自己的精锐,都是精挑细选,首领有绝对的权威。合到一起作战,只要上下首领同心同欲,便纪律严明,所向披靡。如果意见分岐,战事往往根本组织不起来。到了大一统王朝,这种小集团被限制,整个组织便涣散了。
一千年前,秦国依靠军功爵制和以首级计功,混一六国,这给了后人很多错觉。秦国的成功,更多的应该归功于其严明的纪律和强大的组织能力,其次才是战意盎然的士兵。秦军的中高级将领,也很少从普通小兵中选拔,而更注重将才。组织和指挥能力,在高级领中,是比个人勇武更加重要的因素。
哪怕对党项战败,宋军中也不乏猛将,但能够指挥大规模战役,又有人望的,确实没有。多了一千年的见识,这是杜中宵面对宋军,直觉中就感到不靠谱的。现在一些管军大将,不说靠家世升迁,根本不能上战阵的,就是凭着军功升上来的,很多也是只能独当一面,而不能统筹全局。用前世的话来说,就是不乏好连长好团长,但是没有好指挥好司令。
杜中宵很喜欢十三郎,但在他没有学会组织战事,指挥战役之前,还是做个随从好。
在厅中落座,张岊奇道:“咦,这里面倒是温暖如春。”
杜中宵道:“此地石炭不缺,屋里建了火道,外面烧着炉子,自然温暖。”
张岊听了喜道:“既是石炭不缺,可发些到军中,让将士们烤一烤火。他们从雪中下山,这一路冻得惨了。烤了火,再烧些热汤,安心过上一夜。”
杜中宵摇摇头:“都监不知,石炭是有臭气,用来烤火,一个不小心就会中毒而死。只能在帐外点些火堆,让军兵烤火,身上热了再入帐歇息。”
河东路煤炭到处都是,冬天烤火可能中毒时有传说,张岊也有耳闻,也不坚持。吩咐亲兵,各军组织在帐外烤火,轮流当值。他们带得有粮食,搭起营帐后,埋锅做饭。
杜中宵道:“牧场养得有羊,我这里选十只,宰杀了分到军中。羊肉虽不够吃,煮成汤分给兵士也是好的。这种天气,喝上一碗热汤,暖暖地歇息一夜。”
张岊没见过这种吃法,说了一句麻烦,并不坚持。军中吃饭一向讲究简单快捷,有肉要么是大块煮熟,要么烤了吃,哪里会费许多功夫。
杜中宵精打细算惯了,宰一只羊,那是从皮毛到骨头,一点都不浪费。几个月间,羊肉汤已经在火山军普及,几乎处处皆有。人多一点的地方,就有人专门卖羊汤。家里宽裕一点的人家,都是煮好了黄米饭,到外面买一碗汤,浇在米饭上,既顺口又有营养。
身子暖过来,杜中宵吩咐上了酒,对张岊道:“火山军地方贫瘠,不产米麦,以前米麦酿酒,价格不菲。这几个月这里学了中原的法子,用高粱、荞麦等粗粮酿酒,价钱便便宜很多。这酒有力气,正适合这种天气饮用,都监尝一尝。”
张岊端起碗尝了一口,连连赞叹:“好酒!好酒!用高粱、荞麦酿酒,怎么没听过这法子?中原产白酒,我也尝过,与边地并没有区别。”
杜中宵笑道:“我家里原是卖酒的,这法子本是自家秘法,渐渐传开。北地盛产高粱,再用米麦酿酒着实不值,不如这个法子。这一带地方贫瘠,不少地方只能种高粱粟米,省下米麦来吃。”
张岊听了啧啧称奇。不过他是将领,不管地方事务,也懒得问杜中宵具体的方法。
陈勤安排了驻军事宜,回到厅里,安排牧子们端了一大盘熟羊肉来,叉手道:“官人,晚上用些什么菜肴?备的有熟羊肉,只是冷了。刚杀了羊,还有些雪花羊肉,不知如何收拾。”
杜中宵道:“你备个铜锅来,我与都监吃些涮羊肉,慢慢说话。”
第69章 打出去
张岊看着眼前的铜锅,中间烧着火红的木炭,一周都是浓汤,旁边放了几盘切好的羊肉,对杜中宵道:“原来还有这种吃法,以前倒是未见。”
杜中宵道:“羊肉煮了来吃,等到冷了其实有些膻气,要趁热吃才好。要煮好羊肉,不只是要选好肉,还要选好水,煮得极烂才好入口,耗时太久。不如这样,简便易行。”
这边说着,陈勤指挥牧子,又端了几小碟酱菜,无非醃黄瓜、糖醋蒜、咸芥菜之类。最后,又上了几样青菜,这个季节也只有菠菜、牛肚菘、藕片等少数几样。牛肚菘杜中宵看着有些像不结球的白菜,只是这个年代没有白菜之名,也认不真切。
张岊没想到会这么丰盛,看着陈勤带人一样一样端上来,眼睛都瞪圆了。
最后,陈勤端上几样发好的菌类,又端了两盘豆腐皮上来。
其它的张岊都知道是什么,豆腐皮却是第一次见,指着问杜中宵:“知军,这是什么?好似面食。”
杜中宵笑道:“这是豆皮。黄豆打磨成浆,煮熟之后,上面会有一层油皮,一层一层揭下来,便是此物。此物晒干极耐储存,经久不坏,行军时也是一道好菜。”
张岊听着好奇,夹了一片,在肉汤里涮得熟了,放到口里咀嚼一会,点头道:“味道不错。”
那边陈勤看见,忙道:“小的该死,忘了上蘸碟。”
一边说着,一边让牧子端了油碟上来。都是用上好的芝麻酱调成,里面加了蒜茸、香菜、葱花等诸多调料。这才是这个年代所未见的,吃涮锅的真正好东西。
杜中宵笑着对张岊道:“地方偏僻,时间仓促,都监莫嫌简陋。”说着,夹了一片羊肉片,在锅里涮得熟了,在蘸碟里蘸上酱汁,放进嘴里。
张岊学着杜中宵的样子,又夹起一片豆腐皮,在蘸碟里蘸了,放进嘴里咀嚼,点头道:“如此果然有味道许多。知军,这真是菽豆做出来的?行军带着倒是好物。”
杜中宵道:“当然。此物前边营田务衙门里还有许多,到时都监带些走。”
此时豆腐并不普及,更不要说豆腐皮了,市面上根本见不到。朝廷征集的马料中,黄豆是饲料的一种,与高粱、荞麦等杂粮是同等待遇,可见黄豆的很多用处都没有挖掘出来。杜中宵用来榨油,用来制各种豆制品,大大拓广了黄豆的用途,大多外人都没见过。
在张岊眼里,今天的菜是极丰盛了。羊肉片涮着吃,是以前所从未吃过的味道,还有数种酱菜和绿叶菜,外面下着雪,这可是极难得。
吃了几碗酒,吃了一盘肉,张岊出了口气,一天的疲惫尽皆散去。
放下碗,张岊道:“知军到这里不过半年,能建起营田务,这里还有牧马地,委实让人敬佩。不知现在这里养了多少马?若是缺好马,我可以从府州军中调几十匹过来。”
杜中宵道:“谢都监好意。北边的小蕃部来营田务投奔,献了些马来。现在本军的广锐指挥,已经补齐了战马,这里还养了两百多匹,倒不缺乏。”
张岊吃了一惊:“有这么多马吗?知军用心了。”
火山军并不在前线,驻在这里的广锐军虽然是骑兵,但马不齐,有不少士卒是没有马的。张岊对此心知肚明,听到杜中宵给他们补齐了马,还剩两百多匹养在这里,着实吃惊不小。
杜中宵道:“只要有钱,马匹尽可以从蕃部买来。前些日子这里收了柴胡,我托人运到并州,全部换成现钱。几个月间,从并州运到火山军的现钱有五万多贯了,商业繁荣,税也多了起来。”
从并州运铁钱过来,相当于发行货币,刺激民间商业,火山军的经济几个月就繁荣了许多。那几万贯钱不算什么,流动起来带动的经济繁荣,才造成火山军现在的热闹场面。杜中宵与冯原等从事并州贸易的商人商定,他们从并州回来,尽量多带新铁钱,现在的火山军一直有现钱流入。
张岊问起火山军现在的情形,听说前边营田务已经有六百余户,又吃了一惊。照这个速度,两三年就可以再造一个火山军,而且粮草不缺,这一带的战略形势都变了。
吃饱喝足,张岊与杜中宵坐在一起闲谈。说起周边形势,张岊道:“火山军最可惜的,是东边偏头寨已废。有了那座寨子,契丹人便就不能南下,稳定周边数十蕃部。不过此寨在知军来之前就早已经废弃了,倒怪不得知军。现在靠董家寨,虽然扼住要路,河东边数百里之地,却不免被契丹人蚕食。”
杜中宵道:“等到来年营田务收了麦子,粮草充足,可以组织人手再把偏头寨建起来。火山军虽然军兵不多,抽出一两百人在那里驻扎,倒还不难。只是,在建偏头寨之前,我想先收复唐龙镇。”
张岊听了吃惊不小:“自来守顺叛逃入西境,唐龙镇已经废弃,现在党项人视那里为他们境土。知军若是去收复唐龙镇,只怕要与党项人起冲突。”
杜中宵道:“怕什么,党项人来了,打回去就是。自本朝立国,唐龙镇便是属地,来家向来都受府州辖制。现在唐龙镇已成一座空城,周边蕃部无主,来火山军投靠的不少。前些日子,有个来守顺的侄子也到了火山军,我已派人安置。有这么一个人在,送它回去重建唐龙镇,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张岊仔细想了一会,道:“知军所说,其实有道理,也行得通。只是其间要害,在建起唐龙镇来一定要守住。不只是要能防党项人,还要防契丹人,不然就是为他人做嫁衣。”
杜中宵点头:“都监说的不错,最关键的是要守住。我这里建营田务,便就是要粮草充足,能够支撑数百精兵,在唐龙镇驻扎。现在丰州已破,那里离府州过远,只能靠火山军。”
张岊看着杜中宵:“说起此事,知军甚有把握,不知用何计守住唐龙镇?”
杜中宵笑道:“来的路上,都监说怎么有两块好大铁。不瞒都监,那是新造的火炮,用火药发射炮弹,数百步外当进皆为齑粉,最是利器。守唐龙镇,靠的就是好火药,和火枪火炮。”
张岊哪里听过这些,连连摇头:“什么利器这么厉害?知军年幼,又未以战阵,不知契丹和党项人的厉害。他们都是骑兵,熟悉地理,来去如风,极是难斗。”
杜中宵道:“都监安心,我也不与他们斗,只躲在寨堡里。他们若是来攻,枪炮齐发,这些人就是铁打的,也轰成残渣。明日我与都监到山上,看了火枪火药的威势,都监就心中有数了。”
第70章 试炮
雪后初晴,阳光照在雪地上,有些耀眼。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整个世界都换了模样。
张岊与杜中宵骑在马上,到了牧场不远处的小山坡下,看着地上的两大堆铁,问道:“知军,那就是火炮?就是两大堆铁,有什么稀奇?虽然这样大铁委实不常见。”
杜中宵道:“且放上两炮,都监看一看,可好?”
说完,唤过陶十七,带了昨天的几个炮手,让他们过去填充火炮。又派了一队兵士,到火炮前边两百多步外,堆了两个大土地堆。
一切准备就绪,杜中宵对张岊道:“这边火炮发火,可炸平那边的两个土堆。只是火炮新铸,炮手操作生疏,偶有打不中。以后练得多了,才能保证十发九中。”
张岊手搭凉棚,看了看远处的土堆,像小山一样,在阳光下的雪地里分外显眼。摇了摇头:“这样两大堆土,什么样的炮能够打平?昨日看了,知军说的火药,无非就是焰硝,哪里有如此威力。”
“看过就知。”杜中宵笑了笑,吩咐身边随从,过去让陶十七放炮。
陶十七得了令,有些兴奋,搓了搓手,指挥着兵士装填了火药,填入弹丸,捣得结实。杜中宵做事喜欢从最简单的做起,开始铸的这两门炮没有任何花哨,就是两根厚实的大铁管,下面加了两个轮子。炮并不大,一百斤左右,以方便驮运。
一切准备妥当,装入药捻,陶十七捂住耳朵,吩咐身边举火的兵士发炮。兵士举起火把,小心翼翼地点着了药捻。几个兵士离远炮车,看着药捻燃烧。
杜中宵对张岊道:“都监小心,药捻燃尽,便就发炮了。”
张岊对这一切不明所以,默默点了点头,也不说话。不多时,就听见一块闷响,火炮那里升起一阵黑烟,炮口窜出一串火光。张岊没想到有如此大的动静,倒是吓了一跳。
看着火炮那里的黑烟散去,张岊目瞪口呆:“这就是焰硝?——是放了个大烟花?”
杜中宵指着前方道:“都监看那土堆!这次打得准,一炮就把土堆打平了!”
张岊这才转身,看前边兵士堆起来的两个土堆,此时只剩一下,另一个已成了一堆散土。
“这——这如何可能?!”刚才黑烟冒起,张岊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炮口有炮弹飞出来。
与杜中宵一起打马上前,到了土堆前,张岊下马察看。只见一枚圆圆的铁弹深深砸进泥土里,周边的泥土跟泥浆一样浅起,偌大的土堆都消失不见。
张岊左右看了,才仔细察看那枚铁弹。见是生铁铸成,黑黝黝的,颇有些分量。
左右看了又看,张岊指着铁弹对杜中宵道:“这是刚才从炮里发出来的?如此厉害!”
杜中宵道:“都监若是不信,可到近前去看着兵士装弹。”
“好!”张岊也不啰嗦,带了亲兵,到了陶十七面前。
陶十七叉手唱诺。张岊摆手道:“你们劳累些,再发一炮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