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楼两边坐了两排女妓,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见到杜中宵三人过来,穿得不似穷人家,嘻嘻笑着招呼。杜循是个古板的读书人,只当作没有看见,径直向酒楼里面走。
进了酒楼,早有个收拾整齐的小厮过来,认得韩练,急忙行礼:“掌柜今日怎么得闲来小店?”
韩练道:“我们来找你们主管商量些事情,并不吃酒。”
小厮忙让三人稍等,快步向后面去了。
还不到用饭的时候,店里只坐了一两桌客人,一看就是谈事情的,并没有生意。
杜中宵三人刚刚找一副空的座头坐下,唐主管便就从后面出来,远远拱手:“今日什么风,三位到小店里来?你们酒楼开业,我送了份礼物去,还想着晚上过去亲自道贺呢。”
韩练起身回礼:“主管有心。借一步说话。”
唐主管看了看三人,看这架势就知道有事要谈,忙请到后面。
到了后面客厅,吩咐小厮上了茶来,唐主管才道:“不知举人和韩掌柜有何吩咐?”
杜循咳嗽一声。他是举人,酒又来自自己家里,酒楼也是看自己的面子开起来,一切理所当然地由他作主。看了韩练,才拱手道:“不瞒主管,这次前来,有一事相商。”
唐主管忙道:“举人有话但说无妨,只要小店帮得上忙的,定然不推辞。”
杜循点头:“如此最好。主管,我们租了一处官房,开了一间大一些的脚店,专一卖从酒糟中滤出来的酒。这是知县官人关照,照顾我们小民的衣食。”
“此事县里人人皆知,都道新来的知县不比原来万事为管的史县令,知道民间疾苦,委实是个难得的好官。举人受此恩惠,重兴家业有望,可喜可贺!”
杜循客气几句,才道:“只是我们偌大一处店铺,若只是卖酒糟中滤出来的酒,过于单调了些。是以我们商量,生意要想做好,当有其他的酒一起卖。先前我们都是从你们酒楼买酒糟,大家熟了,以后一发从你们酒楼赊酒卖,不知可好?放心,价钱我们从优算。”
听了这话,唐主管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道:“举人,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你们酒楼开起来了,好大的地方,座头我听说着实不少。这处小小县城,就这么多客人,去了你那里,便不来我这里,若是再赊给你们酒卖,我们这酒楼的生意就难做了。此事只怕有些难办,不然我跟东主无法交待。”
韩练忙道:“主管,我们两家酒楼一在南一在北,地方离得远。我家酒楼要抢生意,抢的也是‘其香居’的生意,无何会抢这里的?主管过虑了。”
唐主管摇头:“县城委实太小,再远也不过几步路,举人、掌柜,此事委实难办。”
酒楼开起来,杜家、韩家和“姚家正店”便就成了竞争对手,各自防还不及,“姚家正店”如何肯赊酒给他们?唐主管说得不错,临颖县城太小,哪里容得下这么多酒楼。杜中宵的生意红火起来,原来的酒楼生意必然受到影响,他们防尚且来不及,哪里那么容易合作。
杜循看一眼旁边的韩练,面上露出为难之色。他以前在乡下边耕边读,对做生意的事情其实一窍不通,这几日勉强跟着把酒楼开起来,已经勉为其难,谈生意是不行的。
韩练陪着笑,对唐主管道:“主管,话也不是这么说。我们那处酒楼布简单,又无女妓,富家员外是决计不会去的,哪里比得上这处酒楼。到我们那里去喝酒的,来不起这里。到你们这里来的,也看不上我们那里,不会去的。纵然赊酒给我们,两家酒楼还是各自做各自的生意,互为相犯。”
唐主管连连摇头,只是不允。他松了口,姚员外追究起来如何交待?
第27章 要开拓市场
见双方陷入僵局,杜中宵拱手:“主管说得也有道理,两家都是卖酒,自然要留些后手。主管,你看这样如何?我们赊你们店里的酒卖,你们也可以赊我们店里的酒卖。我们不许酿酒,只能从你们酒楼里赊酒来卖。一样的,从酒糟里滤出来的酒只有我们店里卖,其他地方所无——”
听了这话,唐主管脸上露出笑意:“小官人如何说,倒是可以商量。”
世间最吸引人的事情就是稀奇,杜家制出来的酒力气极大,天下独此一家,愿意来尝鲜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唐主管早就对此动心,只是杜家所制的酒一直不多,杜家和韩家两家靠此维生,一直没有说出来而已。杜中宵提出这个主意,正合唐主管的心意。
韩练听了这话不由有些着急,他还想着靠糟白酒发家致富呢,忙道:“贤侄,从酒糟里滤出来的酒只有那些,分给这里卖,只怕不够。”
杜中宵笑道:“韩阿爹想的差了。我们与‘姚家正店’换酒来卖,两家都卖得多一些。他们酒楼里酿的酒多,酒糟自然也多,烈酒也就多了,何愁酒不够卖?”
唐主管笑道:“小官人,不妨直说,你如此做为了什么?”
杜中宵向主管拱手:“明人不做暗事。先前‘其香居’的小员外诬告我家酿私酒,让我吃了不少苦头。我身上的伤刚好,如何忘了这仇?我们与你们酒楼联合起来,一起抢‘其香居’的生意。如此,我们两家赚了钱,也出了我胸中一口恶气!”
唐主管听了拍手:“好,小官人如此爽快,我再推托便就矫情了!便如此说,我的酒楼里卖你们制的酒,同时赊酒给你们卖。只是一点,我们两家不可互相抢生意。”
杜中宵道:“如此简单。我们店里不设女妓,不用银器,生意做得朴实一些。我看主管这里门前又有彩楼,又有女妓,小厮向楼上送菜,也有银器,与我们酒楼不是一条路。你这里专门做富贵员外的生意,我那里则专一赚平常百姓的钱,岂不两好!”
唐主管笑着连连点头:“甚好,甚好!小官人做主,此事便就如此定下来。”
见韩练还要再说,杜中宵急忙拦住,小声对他道:“韩阿爹放宽心,我们从酒菜上面赚钱,未必就赚得少了。我自有办法,让酒楼的生意红火起来。”
韩练看杜循不说话,叹了口气,也不好再说什么。
自家酒楼新开,如何跟这些开了多年的酒楼相比。韩练一直想的是稳扎稳打,先从小做起,慢慢积累本钱。做生意最重要的是细水长流,想着一夜暴富,是生意人家的大忌。
杜中宵却等不得,不收拾吴家,他很难放开胸怀。这两天收拾新租下来的酒楼,吴克久又不时在外面转悠,眼神里满是不甘的神色。这厮在县里横行霸道惯了,自觉此次吃了个大亏,心中愤恨不已。这也正是让杜中宵放不下的地方,明明是这厮作恶,偏偏却觉得是别人欠了他的。
富人就可以如何,穷人就该怎样,杜中宵很难认同这一点。以前是生活所迫,他没有喘一口气的机会,每日里为衣食忙忙碌碌。现在家境稍有好转,岂能再活得那么窝囊。
杜循神色淡然,没有说话。这几天他感觉得出来,儿子与以前相比,自己会拿主意了。此次进京赶考失利的打击,让杜循失去了从前的锐气。儿子大了,想闯一闯,那便由他去吧。
定下合作,唐主管也不客气,当下与韩练商量了各自酒的价钱。酒楼里酿出来的酒,有官价在那里比着,没有多少花头。倒是杜家制的酒,因为独自一家,韩练和唐主管争了许久。最后定下来,按照自己酒楼里的售价的八折卖给“姚家正店”,酒糟则依以前价钱,单独另算。
商定了合作事宜,唐主管心情很好,对三人道:“看看快到中午,便在这里吃顿便饭。我们两家既然商定了联手做生意,以后便是一家人,莫要生分了。”
杜循谢过,唐主管自去吩咐。
见唐主管出了门,韩练对杜中宵道:“贤侄,此事你过于鲁莽了!从酒糟里制出来的酒,如此有力气,天下只我们一家,价钱还不是由着我们定?我还想着,等生意好起来,便就涨一涨价钱,酒楼里也好多赚一些。现在多了‘姚家正店’一家卖,此事却不好弄了。”
杜中宵笑道:“韩阿爹想得差了,做生意要薄利多销,岂能贪一时之利。酒糟蒸酒,我们取的利息已是极高,再涨价就过于贪心了。酒不涨价,只要多卖些就好。”
韩练连连摇头:“贤侄说得虽然有道理,却是过于迂了。临颖县城就这么大,吃酒的人户就这么多,多了的酒卖给谁去?要想多赚钱,惟有涨价一途。”
杜中宵笑道:“我们这里做得好了,又凭什么不能把生意做到其他地方去?”
韩练只是连连摇头,有些埋怨杜中宵的意思。此时酒禁极严,州县都有自己酒的销售地区。州城二十里之内,县城十里之内,称为禁区,酿的酒不许越界。包括官酒务,临颖县城现在四家酒楼,只能在十里之内卖酒,市场容量是固定的,薄利多销根本无从提起。所以现在的酒楼做生意,都通过行会,主动控制酒的价格和销量,保证酒楼有足够的利润。
临颖县里酿酒的只有这么几家,也无所谓行会,主要通过扑买官酒务的衙前冯节级协调。几家酒楼各自划分地盘,有各自的脚店,互不干涉。现在杜家和韩家联合开起一家新酒楼,必然会冲击原有的市场格局。“姚家正店”本就与“其香居”不和,杜中宵一提议合作,唐主管是求之不得。
见韩练依然在忧心忡忡地叹气,杜中宵道:“韩阿爹,临颖县里只有这么多人户,卖的酒只能那么多,此话不错。但你去忘了,开这酒楼的姚员外,家是在哪里。”
韩练道:“姚员外本是繁城镇人,在那里有好大庄子,才有钱到县里来开酒楼。此事本县的人人皆知,又有什么稀奇?”
杜中宵笑道:“繁城在哪里?阿爹,在颖河岸边啊!每日里颖河里过多少船?只要姚员外答应与我们合作,过些日子,我们便与他们一起到繁城,颖河码头那里开一家分店。县城里卖酒有数,码头又岂能一样?在那里卖酒,多少也卖出去了。”
韩练恍然大悟,这才知道杜中宵打的是什么主意。
第28章 醉仙酿
路上满是寒霜,踩上去吱哑作响。冷风刮在身上,直入骨髓。
杜中宵和韩练一起向锅里的篦子上装着酒糟,累得满身大汗。如何蒸酒是两家的机密,不能够被外人知道,是以做这工作没有雇人,全是自家几个人忙。
韩月娘在旁边向灶里添火,看见两人辛苦,道:“现在每日里蒸的酒多了,有些忙不过来,不如从乡下寻几个把稳的人,来相帮着干。只要看得严,也不怕人把法子学了去。”
听了这话,韩练瞪起眼睛道:“这如何使得?蒸酒极易,这法子一学就会。若是找了人来,学会了难免不起别的心思,也学着出去蒸酒如何是好?”
韩月娘笑道:“爹爹防得过于严了。县城里就这么多酒糟,官府发话,全发卖给我们,学了法子又能去哪里蒸酒?若是去外地州县,不说外乡人不易,离我们远了于我们何碍?”
韩练只是摇头:“自家辛苦些有什么?小心些总是没错。”
杜中宵埋头干活,并不作声。蒸糟白酒的方法只是一时救急,改善家境,想凭着这种技术赚来一世富贵是不可能的。起步的时候小心点没错,等到规模大起来,总是要雇人来做。等到有了钱,也可以向官方审请酿酒,那时真酿粮食酒出来,才能分出档次,赚得来大钱。
酒糟中蒸酒不过应急,实在家里穷得狠了,只能以这种本小利薄的方法赚钱。等到有了本钱,自然会去找别的赚钱方法。现在最重要的,不是紧守蒸酒的技术秘密,而是尽最大的可能扩大市场。
不过这话跟韩练说了没用,他一辈子做小本生意,根本就不会这么想。
忙了半个时辰,才把数百斤酒糟装入锅里。
喘了口气,杜中宵对韩月娘道:“灶里多添些柴,便就出去歇着吧。反正蒸酒不需人看,只要时候到了过来把蒸出来的酒拿走就好,换上空坛。”
屋里又热又闷,韩月娘着实待不下去,听了杜中宵的话,答应一声便出去了。
月娘出去,杜中宵对韩练道:“现在我们每日酒蒸出便发卖,从来不曾存酒。今日蒸的酒多,想来卖不完,不如存几坛封起来。以后‘姚家正店’的酒糟每日全部收来,蒸的酒会越来越多,每日里都存上几坛,日积月累会越来越多。”
韩练道:“酒存起有什么用处?酒楼里卖酒,想的都是如何快快卖掉,哪有存起来的。”
杜中宵笑了笑:“阿爹不知,我们现在蒸出来的酒,不只是有力气,与其他的酒比,还有一项大大的好处,那就是不会酸坏。而且这酒初蒸出时太烈,入口便如炭块一般,其实不好入口。若是能够存上数月,便就会柔和许多。到了那时,我们卖存酒,生意更好。”
韩练只是摇头:“这种话却是没有听过。现在天气寒冷还好,若是天热的时候,酒最易酸败,怎么敢存。哎,反正现在酒楼新开,生意没有那样好,贤侄有心,把剩下的酒存了也好。”
水酒跟烈酒是不一样的,很容易酸败,特别是劣质酒。所以这时候有笑话,说买到酸败了的酒,便不用买醋了。用酒糟酿醋,其实就是酒精转变为醋的过程。
这种事情一时说不清,杜中宵也不与韩练分辨,自己去看装酒的坛子,尽量密封好。
处理好了蒸酒的事情,韩练才与杜中宵转到酒楼的厅里来。杜循坐在柜后,一边看着账本,一边指挥着几个新雇的小厮摆放桌椅。小厮们都是新雇的,做起来手忙脚乱,一时理不清楚。
韩练见了,一边嘴中嘟囔着,一边上去帮忙。
正在这时,外面进来一个中年人,向韩练行礼:“掌柜辛苦。”
韩练急忙回礼:“原来是郑主管。今日如何得闲,来在下这里?”
郑主管道:“掌柜莫非忘了?说好我们两家换酒来卖。知道你们这里忙碌,唐主管让我着人拉了酒过来,顺便从这里拉些烈酒。”
“却是忘了,这几日着实太过忙碌。”韩练一拍额头。“主管稍坐用茶,我这就去安排。”
韩练一边让郑主管坐了,吩咐小厮上茶,一边快步向后面走去。
来的是“姚家正店”的另一位主管,今日专程过来送酒。那日与唐主管谈定,两家酒楼互相换酒来卖,唐主管生怕韩练反悔,今日专门派人把酒送来。“姚家正店”是有酿酒权的大酒楼,只是因为地方偏僻了一些,一直被“其香居”牢牢压制,对于合作热情更高。
杜中宵带着小厮把郑主管拉来的酒搬到酒楼里,在柜台前一字摆开。来的酒一共三缸,从十文一斤到三十文一斤分为三档,都是平时销量最大的。每个酒缸上,都有四个大字:“姚家正店”。
看见这四个大字,杜中宵面露微笑。唐主管生怕别人不知道,老大的商标贴在上面。对了,自己的糟白酒卖了些日子,一直也没起个名字。
要不多久,韩练指挥着小厮搬了五坛酒出来,对郑主管道:“我们这里的酒每日制了便就卖光,没什么存酒。只有这五坛,主管先带回酒楼去,劳烦明日再来。”
郑主管笑道:“酒糟中制酒不易,有五坛尽够卖了。掌柜安心,我每日来拿就是。不瞒掌柜,我在酒楼里也常常煎酒,着实不易。我们煎过了的酒糟,你们再滤向外滤酒,只有更难。”
韩练笑着连连称是。
其实用蒸的办法制酒,比现在的水酒工艺更加简单。韩练保守秘密,却不说破。
杜中宵从柜上取了一枝笔,饱蘸了墨,走上前来道:“我们的酒没个字号,如何使得?主管县稍等一等,我勒几个字上去,也好让人知道酒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
郑主管连连称是,指挥着手下人把酒坛放到桌子上。
杜中宵想了一会,对韩练道:“我们这酒极是有力气,神仙喝了也醉,便就‘醉仙酿’如何?”
韩练默念了两遍,点头道:“使得。一个醉字,也好显出我们的酒与其他酒楼酿的不同。”
杜中宵听了,提笔在几个酒坛上,写上“醉仙酿”三字。走远看了看,点头道:“如此就好了。”
郑主管拍手笑道:“这酒力气大,神仙喝了也醉,委实是‘醉仙酿’。”
第29章 过界
看看快到中午,开始有客人进来。这里酒楼新开,有县衙特意关照,这几日传遍满县,许多好事的人都过来瞧一瞧热闹。
卖笔的何大郎与两个同伴最先进来向韩练道了喜,一路走到柜台前,看见台前摆的几个大缸,不由笑着问道:“哥哥,怎么现在店里还卖‘姚家正店’的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