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枢密院知会河曲路,鉴于此次演武京城禁军败得过于难看,决定两地交流。随同张岊一起来河曲路的朝中大臣,有枢密使狄青、副使孙沔、马军都指挥使王凯、新任捧日天武四厢都指使李璋、知三班院的刘兼济和翰林学士王拱辰。其余京城军校教官、在军校学习的中下级军官一百余人,一起随同前来河曲路,与河曲路军校的教官、学员互换,以半年为限。
本路得了好成绩,当然是喜事,但接下来枢密院的安排,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高官大臣,还要军校互换教官、学员,能是什么喜事?
杜中宵为人不跋扈,但以节度使为一路之帅,什么事情都是自己说了算,已经习惯了无拘无束。一下了来了这么多人,日子可没那么舒服了。
现在有了铁路,千里之遥也不过一两天的功夫,京城的官员慢慢养成了到处跑的习惯。最开始的时候是三司为主的少数几个衙门这么做,很快其他衙门学会了。地方有大案疑案,审刑院和大理寺开始派人出去监审,不再只靠公文。御史台得了消息,有时会主动派官员下去查探,不再只是靠奏章吓人。枢密院更是跑得勤快,动为动派人到边路,说是了解边情。
朝廷的官员跑得勤快,地方主官的职权就或多或少地被剥夺,暗自腹诽,只是不敢说出来。宋朝是高度集权,几乎全部权力都集中于朝廷,地方官没有资本抗衡。州作为从藩镇变过来的完全行政层级,主官不过是知军州事,名义上是朝廷的派出官员。在地方上说一不二,但一面对朝中衙门,只能言听计从。
京城衙门的一个小吏,都能让一地主官吃不了兜着走。他们到地方频繁,不可避免的,就发生干涉地方事务,索贿受贿,诸多乱象不一而足。今年朝廷中争得厉害,要求限制京城衙门派人到地方,只是各方互斗,还没有结果出来。
到河曲路来的这些人更不得了,是得圣旨,拿着枢密宣命,由枢密使亲自带队来的,其中好几位官员的官职都比杜中宵高。来了这么一群人,杜中宵还怎么管理河曲路?
把公文随手丢在案上,杜中宵想了一会,轻轻摇了摇头。
来这么多人,最可能的,是朝廷里的大臣们被这次演武结果刺激了。杜中宵不知道京城中的军校是怎么办的,也不会有人来向他报告,现在想来,跟自己当年在随州的时候只怕许多地方不一样。
想想也是,自己当年在随州训练营田厢军,没钱没装备,还没有编制,一切都土里土气的。军官大部分都是假、摄官,连个编制都没有,俸禄是营田务发的,并不按朝廷的标准。所谓教材,都是一群没什么文化的武将,甚至是士兵,边学边练凑出来的。教材里用语粗俗,好听是简洁明白,不好听就是乡村俗语。编制是学习演练中一点一点试,最后摸索出来,也没个历史来历,没个上层顶层设计。
这些用来教学,在朝廷一众大官眼中,如何看得上?从翰林学士,到馆阁里的学士们,哪个不是学富五车,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怎么能看上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学文的看不上,三衙的武将们却又觉得太难。这不稀奇,河曲路这里进军校的武将,大多觉得学的知识太难。有的懒得费这脑筋,宁可去营田厢军,或者改军职为兵职,到地方做个巡检都监都不愿进军校。文字看起来浅显,但教材里有大量数学知识,还有一些物理和化学知识,让那些甚至以不识字为荣的武将如何接受。
按着杜中宵旧例来的军校,文官们看不上,不受武将们待见,想来杨畋开起来不容易。最后必然是融合了各方意见的大杂烩,谁让杨畋官位不高,周围节度使一群呢。
朝廷的大臣们,自以为经过了那么多官员的完善,京城军校必然强过河曲路许多。结果第一次双方演练,被张岊扇了一个大耳光,输得连借口都没有。不做出激烈反应,他们只怕没法向皇帝交待。
想想张岊临行前,诚惶诚恐的样子,生怕堕了自己威名,杜中宵现在觉得哭笑不得。当时自己安慰他不要把成绩看得过于重要,心理不要有负担,现在看来安慰得还不够。还不如不找杨文广帮他,让他就那么进京,或许不会搞出这么大的事来。
第92章 郑重其事
杜中宵带着胜州文武官员,在车站静静等待。随着汽笛声,况且况且的声音传来,火车缓缓进站。
火车慢慢停稳,早有卫士上前,等在了最显眼的专用车厢前。车门打开,几个卫士从车厢出来,在车门左右站定,高声唱诺。
狄青走到车门前,看了看外面等待的杜中宵和包拯一众官员,抬腿下了火车。
杜中宵带着一胜州官员上前,拱手行礼:“河曲路经略安抚使杜中宵,与本路官员,拜见太尉!”
狄青点头示意:“经略不必多礼。”
狄青下车后,同来的一众官员才从车厢下来,与杜中宵和包拯、陈旭一一见礼。
最后,才是张岊与一众来的京城军校的各级军官下车,上前向杜中宵行礼。
张岊是方面大将,地位视之如管军,虽然他在河曲路的资历浅,权发遣安北军都指挥使,最后跟京城来的学校官员下车,还是让杜中宵有些不阅。来的这些名臣宿将,以军功来论,在河曲路诸军面前根本不算什么,架子倒是摆得大。
叙礼毕,杜中宵见其他车厢进京的士卒也已经下车,在站台列队,对张岊道:“将军先带所部回军营,军中给酒肉,慰劳他们一趟辛苦。安排罢了,到帅府后衙来,为太尉和诸位大臣接风。”
张岊叉手唱诺,快步跑到士卒队列,带他们回营。
杜中宵对狄青道:“太尉辛苦。胜州新拓之地,一切草创,还没有设置驿馆,请担待些。”
狄青道:“经略官气了。我等奉朝命而来,观河曲军风,自该住于军营,不必费心思别处安置。”
杜中宵道:“如此谢过太尉。天色不早,请随我入城,今夜为太尉和众大臣接风。”
狄青点头,杜中宵和包拯一起,领着京城中来的大臣和军校学员,向不远处的胜州城走去。
一出了车站,就见到至城门的路两旁,每隔几步就立有一个持长枪的士卒,垂手肃立,一直延伸到城门那里。车站附近的百姓,三三两两,聚着远远观看。
狄青见了,对杜中宵道:“经略怎么如此兴师动众?搔扰百姓,只怕小民不满。”
杜中宵道:“太尉带众臣远来边地,不如此,何以显地方恭敬之情。一两个时辰而已,百姓又有什么不满的。只是封了道路,仪仗简陋了些,太尉和众臣恕罪则外。”
说完,当先带着胜州官员,陪着狄青和大臣们向城门的方向行去。
来的这些人里,狄青是枢密使,出行仪仗浩繁,一切皆有常规。杜中宵把路封了,同时也把那一套仪仗省了,只是与官员同行,仪仗人员都远远跟在后面。
杜中宵为官,自己出行极少使用仪仗,除非有特殊意义的重要场合。仪仗人员,一直兼任亲兵,跑腿做事的时候多,做正职的时候少。自己平时都不用,哪里耐烦帮着别人排场。
仪仗是官员的脸面,出行时百姓回避,遇上了低级官员为高级高员行礼让道。路边的百姓,只能远远观看马上的官员,羡慕官员的盛大排场。
路上没了往常的旗帜招展,百姓跪迎,只有路边两排隐隐透着杀气的士卒,让有些官员心里感到不舒服。甚至有人想,这是不是杜中宵给自己这些人的下马威。
车站离着城门不远,走不多时,就到了城门外。狄青等人到了城门外,看巍峨的胜州城门,不由停住了脚步。带着军队连番大胜,拓地千里,而后牧守一方,是多少武将的终极理想。杜中宵年纪不大,便就轻松做到了,而且看起来,对他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见狄青停住脚,杜中宵道:“太尉,因何在这里驻足不前?”
狄青道:“好一座雄城!一年前这里还是契丹重镇,经略兵不血刃,逼契丹人让出来,实在是不敢想象。此次京城演武,河曲路兵马大胜,许多人的心里都不服气。其实有什么不服气的?经略手下没有这样的强军,又如何会有如此武功?这次朝臣来胜州,应当真正虚心,学一学经略是如何练兵的。”
杜中宵道:“太尉客气。些许军功是河曲路众将的功劳,也是他们适逢其会。这种难得机遇,不只是靠个人杰出,还要有机会才行。有了机会,抓住机会,才能成就不世之功。”
狄青点了点头,对杜中宵道:“经略前方带路!”说完,带着众臣随在杜中宵身后,进了胜州西门。
西城门正对的是州衙,帅府离着还有一段路。城中道路与外面一样,街边隔几步就是士卒肃立,百姓只能远远观看。这一路上安静无比,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从车站出来没有骑马,走到州衙前,有的官员就觉得有些累。孙沔低声道:“不想从车站到这里要几里路远,杜经略不安排马骑,就是要让我们看待边兵士吗?如此虽然隆重,暗暗也透着杀气。莫非杜经略牧守一方,生杀予夺,不喜欢我们这些人来。”
王拱辰道:“随在后面的,还有百余军校里的将领。如果全部骑马,必然混乱,杜经略只怕丢不起脸面。如果只是我们骑马,那些人落在后面,又怕寒了将士之心,怕以只有委屈我们了。”
说到这里,王拱辰自嘲地摇头:“只怕杜经略眼里,也不把我们放在心上,不觉得我们受委屈呢。”
孙沔点了点头:“想来如此。只是苦了我们,莫名徒步走这几里路。”
王拱辰道:“其实也没什么苦的。想来到了胜州,不似京城里过得那么逍遥,先适应一下好。杜经略路边安排士卒肃立,我觉得挺好,让我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到了帅衙,杜中宵对身边的郑廉道:“你先带后边的军校将领到后衙,在安排好的位子就座。一切依军中规矩,不得喧哗!”
郑廉叉手应诺,快步走到队伍后边,传杜中宵军令,让来的军校领听自己号令。
与狄青等人进了帅衙,先到节堂拜过,才进了帅府官厅。杜中宵行礼如仪,与诸位大臣叙礼罢,才正式升帐。经略司文武官员两旁侍立,高声唱诺。
狄青示意,副枢密使孙沔取出朝旨。杜中宵命人摆了香案,听孙沔读罢,接了朝旨,祭拜过了,吩咐人收到笔架库中。这一切都有固定的程序,很多时候就是做个样子,关键是接了旨,妥善收好。杜中宵跟来的人,除了王凯之外一个不熟,严格按照程序行事。既显示郑重其事,也摆明公事公办的态度。
一切安排妥当,杜中宵对狄青等人道:“太尉和众臣后面边。在下摆了一桌酒筵,为诸位远来接风洗尘。一切仓促,莫嫌寒酸。”
众人齐道不敢,随着杜中宵出了官厅,转到了后衙。
后衙院子里,已经摆开几桌筵席,先到的京城军校将领正襟危坐。见到杜中宵和狄青等人来了,一起起身,叉手高声唱诺。
杜中宵引着狄青等人到了主座,分宾主落座,吩咐那边的将领落座。
众人再唱一声诺,才在自己位子坐下来。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坐着一动不动。
狄青道:“今日经略接风,不必如此严肃。可命诸将不必依军礼,饮酒吃肉,不露丑态即可。”
杜中宵示意,一边的郑廉高声道:“枢密太尉钧旨,诸位将领可不必一切依军礼,吃酒喝肉。不过不可露丑态,若有违令者,依军法处分!”
一众将领再高唱一声诺,显得轻松了一些。
王拱辰低声对身边的孙沔道:“以前在京城,也到军中看过,不见如此整肃。”
孙沔道:“此次京城军校被河曲路的人打得一塌糊涂,不是没有道理的。”
王拱辰点了点头,深感赞同。
坐在旁边的李复圭听见,强行忍住笑,使劲绷着脸。其实河曲路各军除了正式场合,聚会时并不特别严肃,大多时候比较随意。今天这个样子不是杜中宵有意为之,他跟狄青和一众大臣不熟,也摸不清他们来到底什么意思,要求一切依条例行事而已。
从营田厢军传下来的风格,河曲路各军正式场合要求特别严,而且一旦违律,必受重惩。但私下里的场合,一般不允许使用军法,反而比较放松。今天杜中宵认为是个正式场合,下了严令,哪个敢违了军法,不管什么身份,都要受到严惩。
安排过了那边将令,杜中宵示意李复圭,吩咐士卒上菜。
李复圭起身,去吩咐了后边,便就站在狄青身后。高声道:“今太尉和众大臣远来,经略特设了薄筵,为诸位接风洗尘。边远之地,没有什么好招待,万望诸位海涵。这边主席,一共是八个凉菜,十二个热菜,四个汤。凉菜有肉有鱼,热菜鸡鸭鱼肉齐全,汤则有海味山珍。此是河曲路军中,最高一级,一切依军条例。那边次席,一共是四个凉菜,八个热菜,两个汤,一切皆减主席二等。席间酒用御酒。”
第93章 我想谦虚
话音未落,士卒便上了菜来。李复圭高声道:“炸鱼块!用的黄河鲤鱼,豆油——”
狄青猛地抬起手来,对杜中宵道:“经略,诸位用一餐便饭而已,这些礼节就省了罢。”
杜中宵点了点头,李复高声道:“枢密太尉钧旨,各位尽快上菜来,客人尽情用些酒饭。不必要的虚礼,就省了罢。”
正在上菜的士卒应一声诺,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王拱辰看着士卒把一盘酱牛肉摆在桌上,好奇对过来的李复圭道:“帅司平时用饭,都是如此?”
李复圭道:“回内翰,当然不是。我们多在食堂用餐,用饭后饮茶代替会餐,不然太过拘束。”
王拱辰听了,好奇地道:“你们自己知道用餐时拘束不好,今天怎么还这样做。好好一餐饭,被你在那里讲了一通,我都不敢举杯下筷子了。”
李复圭道:“诸位都是朝中大臣,枢密和枢副,翰林学士,管军大将,非寻常可比。为示郑重,经略吩咐今日一切依条例,胆敢犯了,必受重惩!”
王拱辰听了,脑袋一甩:“嗨,就是不让我们好好吃饭饮酒吗!”
李复圭道:“内翰误会,经略绝无此意。经略自登第以来,都是在外为官,不知京城规矩,为怕冷落诸位,才命一切依条例。内翰知道,一说依条例,那就一切军法从事,哪个敢乱来!”
王拱辰点了点头,对身边的孙沔道:“我听说这话里的意思,还是不让我们好好吃饭。”
看看凉菜上齐,狄青举杯道:“自京城到河曲路,数千里之遥,难免辛苦。谢杜经略备了酒筵为我等接风,极是感其盛情。且饮一杯,谢过经略!”
众人一起举起酒杯,谢过了杜中宵,各自一饮而尽。酒过三巡,气氛才有些放松下来。
王凯对杜中宵道:“经略,今夜怎么不见诸位方面大将?没有他们,这席面难免冷清了些。”
这是自己当年在火山军时认识的熟人,杜中宵板着的脸色略微放松下来,道:“宁朔军都指挥使杨文广驻沙州,最近契丹调动兵马,为防意外不敢擅离。定远军都指挥使赵滋带兵驻黑水城,那里新得自党项,而且距这里太远,就不来胜州了。张岊带士卒回军营,总要安顿好了,才能够来陪诸位饮酒。”
孙沔道:“经略副使张昇和经判田京,不知为何也不在胜州。”
杜中宵道:“张昇和田京在丰州,营建丰州城,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胡天八月即飞雪,现在已近中秋,过不了多少日子就该下雪了。他们要赶着把城建好,让大军有居住的地方,才能回胜州来。”
孙沔在西北的时候,与张昇是同僚,田京曾是他下属,本来想着见见这两个熟人,不想却是不巧。
狄青对杜中宵道:“经略,此次我们奉朝命来到河曲路,主要是看一看这里的军校是什么样子。此次京中演武,张都指挥使带军大获全胜,圣上对京城的军校极是不满。我们看了,若有必要,会派那里军校的人,到这里来,学一学河曲路军校的做法,听从经略教导。”
杜中宵道不敢,想了想,又道:“河曲路的士卒与京城禁军比试平手,兵员并无大的差别。演练的时候输了,看来京城里各级军官的学习,还没有开始。——对于演练,其实我不在乎胜负,以前在随州的时候就是如此,关键是参加的人从中学到什么。不过此次京城演武,京城的禁军败得过于夸张,我想谦虚一下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两军作战,胜负兵家常事,败象已露,实在无法取胜,当顺利撤出全军,以图后来才是。竟然被张岊分割包围,这是全军覆没!此战指挥——”
说到这里,杜中宵连连摇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不管是在随州,还是在河曲路,两军演习,杜中宵还没碰到一方全军覆没的事情。河曲路对属下将领的要求,战场指挥官必须要对战场一直有清醒认识,战事不利时,及时组织撤退。那种不管战局,梗着脖子非要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的将领,再是勇猛,也不会提拔到指挥官的位置。
杜中宵不是个自负的人,此次京城演武,他很想对狄青等人谦虚一下,可实在没法谦虚。自己带兵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的事情,张岊竟然在京城打出来了,实在让人无话可说。也不知道当时是哪位将领指挥,今天有没有来。如果来了,杜中宵真想好好认识一下。
其实京城双方演习的结果,比杜中宵想的还要夸张。指挥的是管军大将,最后背了黑锅,由李璋代替任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作战的时候,可不只是这位管军大将指挥,许多京城学校的优秀学员,在他的身边做参谋,可谓集中了京城军校的智慧。没想到最后,被张岊完成分割包围,相同的兵力被人全歼。
叹了口气,杜中宵道:“京城中到底如何情形,我一无所知,等事后问张将军吧。既然太尉带众臣来是为军校,那就住在军校里,可好?”
狄青点头:“正该如此!此次来的所有人员,如果方便,全部安排到军校里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