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所有美好的心意,宝贵得令人欢喜之后却想叹息。
她身后,长孙无极轻轻揽着她,一同注视这满城的光彩烁烁,心中淡淡的想,其实自己也是有这样的打算的,只是好歹在人家国土上,好歹扶摇在自己身边,算了……
不过,感动一会儿也就可以了。
自认为很大方的太子殿下,轻轻扳过窗前怔立的孟扶摇,很满意的欣赏了一下某人无意识微张的如花唇瓣,然后,深深吻了下去。
烟花如火,满城葳蕤,十万里长空深红涂抹,将艳光映射在小城客栈的二楼窗前,那里窗帘半卷,一灯如星,那里微风和送,衣袂双飞,那里颀长的男子和娇俏的女子,相拥而立,紧紧站立成相依垂柳般韵致天成的风景。
※※※
那样的一个年,也便过去了。
孟扶摇踏着自己充满血火倾轧的十八岁,走到前途未知路在中央的十九岁。
和一年前,或者三千前的茫然空寂比起来,她觉得自己虽然频遇艰苦,却也日渐饱满。
她来过,留下属于她自己最鲜明的痕迹,五洲大陆记得她,将如同她记得遥远的前世。
孟扶摇轻轻笑着,牵马走在小城清静的曙色和空寂的长街之上。
昨晚一夜的狂欢,今早家家都在闭门睡觉,孟扶摇一路踩着那些遍地的碎红爆竹纸屑走过,在那样细碎的触感里有种温软的心情。
顺利的出了城门,一路驱驰,在轩辕国境城关之前缴了通关令,孟扶摇过城门时,抬头望了望城门之上。
那里有三个剑洞,当日的鲜血却早已洗去,就在这里,三个多月前,黑衣的另一个宗越,用天下第一杀手的诡诈和悍厉,教会她如何蒙混过关。
她不是很好的学生,人家剥皮她画叉叉。
骏马驰上山岗,她缓缓勒马回首,就在那夜,她和铁成伏在这个位置,看着前方黑衣男子流线刀锋般利落精悍的身姿,看着他剖开黑夜如利刃剖开丝缎一般的漂亮身形。
宗越那家伙的身材,真是令人流口水啊……
孟扶摇露出一脸猪哥相,淫笑着,想那家伙如今大概正坐在高高的四面不靠的皇位上,忙着对大臣分类甄别安抚稳定的同时清除异己巩固帝位吧?
五洲大陆最优秀的男子,应该坐他该坐的位置。
她微笑着,拨转马头。
远处却突然传来悠悠乐声。
沉厚古朴,哀婉悠扬,不同箫的清越笛的明亮,却回旋往复滋味如茶,自城关楼头之上浅浅飘落,吹起了漫天突降的冰凉雪花。
梅花般的六出雪,伴着苍凉幽远的埙声飞旋落下,素净通透的落在孟扶摇乌黑眉睫,如青羽之上覆了翩然的白蝶,再无声融化,湿了那一小片细腻感怀的心情。
长风,古道,离人,埙声。
一曲《忆故人》。
忆的是谁,故人又是谁?当初大瀚潜府凉亭之巅吹给她听的曲子说给她听的往事,如今俱化作飘过边戍城关荒草之上的飞雪,再在伊人眉间悄然融化,化为一滴牵记的泪痕。
此刻,她在城外,风尘仆仆里勒马半回身,他在城内,亦是一身千里来送的扑扑轻尘,她在城外,漫天飞雪里静静仰首,在扑面的雪花里听一曲送别的埙,看天地苍茫共成一色,想起那个或琉璃眼眸或唇色如樱的男子;他在城内,白衣如雪中轻执金红色云龙纹的古埙,光滑沉厚的埙身在他掌中闪着幽幽神光,他那般出神的吹着,想起皇宫中她扑来的急切……宫阙之巅燃烧的火箭……长剑探入时她挡在他头顶的手……辛苦制作的恭桶床……敷药时细致的手指……掌心里温柔的一吻……院墙下相拥的一霎……技巧做戏落下的巴掌……她悲愤撞在他胸上的砰然的震……崇兴宫里飘落的红灯笼许下的愿……一生里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和她单独过的年。
那些患难与共,此生难替的日子。
那些朝夕相伴,执手扶持的险程。
从此后他的人生走向尊荣之巅,感情却洗尽铅华,谢罢舞裙。
落雪渐密,天地皆白,古道飞雪中,有人一身霜白的细吹古埙,阴山雪花里,有人半卷衣襟沉静聆听。
一曲终了,两各无声。
孟扶摇遥遥向城关的方向注视着,城头上却始终不见人踪,她默默半晌,拔出“弑天”,手指在乌黑暗光的刃面,铮然一弹。
“嗡——”
清空锐意声响袅袅传开去,直入云霄,孟扶摇向着那个方向微微一笑,轻轻拨转马头。
道路逶迤,健马翻飞的四蹄踏着关山之雪长驰而去,那一声独属于她铮铮气质的清越应和,却久久响在空城上端。
城中,白衣白裘的男子,缓缓放下手中的埙,修长手指轻轻抚过滑润的埙身。
他清淡雅洁眉宇间,一抹笑意亦如长空飞雪,凉而沉静。
扶摇,保重。
※※※
过了轩辕国境,在合理的,未曾引起轩辕骚动的距离之外,远远望去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隐约还有人衣襟似火,将这清冷雪气燃着。
敢情大瀚皇帝一直在边境处梭巡未去,还在等着接她。
孟扶摇万分头痛的勒马,抚额,道:“前有虎后有狼,身边还伴着只狐,我咋这么命苦啊啊啊啊……”
她肩上元宝大人披着个小小披风,滚着滴溜溜的黑眼珠,心道:你个没良心的崽,用人家的时候就不嫌人多了。
没奈何,孟扶摇自己也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吸吸鼻子上前去,招呼:“啊,今天天气忒好啊,陛下出来打猎吗?”
战北野乌黑的眼睛只灼灼盯着她,道:“朕出来猎兔子。”
孟扶摇抽抽嘴角——据说现在猎兔子已经成了打劫的代名词了。
“微臣身无长物,囊空如洗。”孟扶摇手一摊,“实在没什么能让陛下看上眼的。”
“你人就行。”战北野视孟扶摇身侧长孙无极于无物,答得简单直接。
孟扶摇抬眼望望战北野身后黑压压属于她自己麾下的瀚王王军,很头痛的想这丫能不能不要这么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的随意表白呢?要知道那么多她未来的属下都在竖着耳朵听呢。
“听说你要去璇玑。”战北野也不等她回答,“你准备从哪里取道过去?”
“从姚城穿过可以从水路去璇玑,”接话的是一直没说话的长孙无极,他含笑道:“扶摇已经好久没有回过姚城。”
“从长瀚封地三县可以直接进入璇玑。”战北野目光一抬寸步不让,“扶摇甚至还从没回过她的封地。”
孟扶摇再次抚额……各地房产置多了也不是好事啊……
“这事由扶摇自己决定。”说这句话的竟然是战北野,孟扶摇诧异的抬头,却听他又似乎很随意的补充了一句,“太后随朕出来散心,在五十里外的武清县驻跸,她希望能见见你,她身子不好,朕不敢让她跟着军队,现在她在那里等你。”
孟扶摇瞪着他……战北野你竟然也开始玩心计!
这里是三国最近接壤处,要取道大瀚或者无极,只有从这里决定,也是去无极最方便的地方,一旦到了武清县,那里没有国境城关,再去无极就要折回绕路,万万没有去了武清再回头从无极走的道理。
战北野看似让她自己取决,实际上又不动声色的阴了她一把,去武清县,就等于从大瀚走,不去武清县,她怎么忍心在这个天气让病弱的太后空等?
可恶战北野,怎好把他娘架出来?
战北野读懂她目光,扬眉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太后多年没出门,是自己想出来散散心。”
孟扶摇瞪他——对,是自己出来散心,但是她老人家不至于突然清醒到选择武清县驻跸吧?
战北野怡然不惧的迎着她目光,孟扶摇无奈,她倒并没觉得从哪走有那么重要,只是觉得当着这么多人面这样取决,似乎味道有些不对,正犹豫间却听长孙无极道:“既然大瀚太后想见你,便去武清县吧。”
孟扶摇舒一口气,感激的看长孙无极一眼,后者对她轻轻微笑,露出“该让步时就让步其实有时退就是进进也保不准是退从哪里走不重要昭告主权才要紧”的意味深长的目光。
孟扶摇对他龇牙笑笑,露出“对你来说没有最奸诈只有更奸诈腹黑你谦虚第二没人敢承认第一”的鄙视目光。
两人眼光交流都看在战北野眼底,他目光一闪,突然抬起马鞭,指了指前方对面不远处无极国境,笑道:“太子殿下,如果此刻大瀚军从此处踏翻界碑,挥军南下,将你无极文武都请去我磐都做客,不知道滋味如何?”
“嚓——”
话音刚落数十柄长剑横空出世雪色连闪,交剪成动荡的光网,将战北野牢牢笼罩在剑网之下。
剑光闪动中长孙无极平静的微笑道:“与其劳动数万大军延请我无极文武远去磐都,不如干脆由在下恭请大瀚陛下一人去中州做客,岂不更好?”
“铿!”
和战北野保持三步距离的大瀚军勃然变色,齐齐拔刀,战北野身侧默然不语的小七,直接上前一步,剑光一闪便往长孙无极砍下。
战北野手一挥,止住瀚军和小七,冷冷看着身周自山坡后树丛里草木间突然现身攻击他的无极隐卫,一脸不屑:“就凭这几位么?”
长孙无极浅笑:“还有临近无极国境的姚城领地军民,姚城军民素以忠诚敢为著称,其城主有万夫不当之勇,曾单人匹马出入戎营取上将首级手到擒来,想来劳动她大驾请请瀚皇,也未必不能成。”
孟扶摇望天……你俩掐架就掐架,做毛又扯上我呢?长孙无极你忒可恶了,得罪你的是战大炮,你翻我旧账干嘛。
战北野转头,看她一眼,只那一眼脸上绷紧的线条便略略松了些,恍惚间又看见姚城山野那夜,潭水中埋在水底流泪的那个女子,看见月光下玉色的身体惊鸿一瞥,青石上留下的纤巧的带着粉色淡淡血迹的足印。
唉……算了。
难道还当真揍无极国一顿?
大瀚皇帝仰首长天,接了一脸冰凉的雪花,滚热的心稍稍沁凉了几分,将长久以来因为长瀚封地以及长孙无极在轩辕灵珠山设计他生出的窝囊气,强自按捺了下去。
长孙无极笑笑,手一挥隐卫再隐,他手缩进袖子里,悠然道:“无极和大瀚素来是友邦,开点玩笑,本宫不会介意的。”
战北野也笑,伸手一牵孟扶摇马头,道:“诚然,真要打也就不用开口了。”
两人对望一眼,都带着笑,孟扶摇却觉得空气中又是“啪嚓”一声,惊得她抖了一抖。
靠,天雷又撞上地火了……
※※※
一路冒雪疾行,在武清县驿馆见着早先的太妃现在的太后,那女子略微丰润了些,气色极好,看得出战北野尽了最大心力侍奉她——他千里血战抢一国帝位,本来就只为了给母亲一个安定祥和的晚年。
太后看见孟扶摇,立即露出由衷的笑容,张开双手要她过来,唤:“儿媳妇……”
孟扶摇刚高高兴兴的要奔过去,听见这一句直接打了个踉跄,赶紧回头看长孙无极有没有跟来,见他坐在驿馆厅堂里喝茶,突然转头似笑非笑看她,孟扶摇立即对他露出理直气壮毫不心虚的笑容。
长孙无极笑笑,对她举了举杯,做了个口型,孟扶摇还没读出来,室内太后已经招手唤她:“媳妇,过来。”
孟扶摇害怕她再喊上几句那就真的天下皆知了,赶紧亲亲热热过去,战北野坐在太后身侧,双手据膝看她,孟扶摇正在沉思自己要不要象征性的施个臣子礼给战皇帝一个面子,太后已经挪了挪身子,示意她坐在身边。
孟扶摇坐过去,然后便囧了,榻不大,挤三个人实在有点艰难,那啥,战皇帝,底下那么多位置你为什么一定要坐在这里呢?你不觉得你一个人的臀部占据了我们两个人的面积么?
战皇帝不觉得,他抿着唇,端过一盏参汤,亲自试了试参汤的温度,才一勺一勺的喂母亲,太后倚着锦袱一口口喝,神情安详而宁静,有着难言的满足——对她来说,此生能和爱子朝夕相伴,本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至于当不当皇帝,她倒是没意识的。
屋子里很安静,灯光温柔的亮着,照见喂的人和喝的人都很专注,唯闻银质羹匙和瓷盏相击的轻微声响,孟扶摇不出声在一边看着,她很喜欢这一刻的战北野,灯下微微倾身给母亲喂汤的他,脱去白日里的凌厉霸烈,有种无声而动人的温厚。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喂母亲乌鸡汤的……
孟扶摇微微的笑起来,笑容里浮着泪花,现在是谁给她煲汤喂她喝呢?
太后喝完,微笑拉起她的手,她向来不说什么话,每个字说出口却都会令孟扶摇心颤了颤,她说:“瘦”。
然后她回首,笑看战北野,战北野怔了怔,脸上可疑的飘过一抹红,孟扶摇立即蹦了起来,道:“不用了不用……我……我最怕喝参汤……”
这辈子口齿流利说话像崩豆骂人如机关枪没理也能掰成有理有理更要占足上风的孟大王,终于出现了她人生里难得的羞涩和结巴……
那啥,要是战皇帝真的秉承母训,也给她喂上这么一口,她不钻地洞也要撞墙了……
还好,战北野终究不是长孙无极,他脸知道红,就说明他大抵是做不出这事来的。他垂下眼,掩饰性的咳嗽两声,似乎想走,想了想却又没走。
孟扶摇只觉得此刻浑身不自在,她和战北野单独相处也算不少了,如今隔了个长辈,怎么都觉得受拘束,位置拘束表情拘束说话拘束,有心想走却又不能,她再跋扈嚣张,也不能在太后这样的女子面前张扬,吓着她怎么办?
只好对着太后傻笑,太后也对她傻笑,用看媳妇的眼光笑得开心,然后战北野看着她们俩这样和乐融融的相对傻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角也露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