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
沙滩之上一声闷响,坠落了这世上最为强大的女人之一,她生前享一国香火世人膜拜,睨视天下,名号神空。
※※※
孟扶摇还趴在搭板上,死狗一般。
巫神大爷反客为主的倚着船舷,俯视她:“喂,小子,爷要不要搭救你呢?”
孟扶摇抱着搭板,气喘吁吁的道:“别……别救了,老子是你……劲敌,你救了你就完蛋了……”
帝非天大爷目光一闪,很有趣的瞧着她,道:“激将啊……不过爷喜欢。”
他挥挥衣袖,将孟扶摇拽起来,扔到甲板上,道:“这船从现在开始是爷的了,你们听话,爷不为难你们,你们不听话,爷只好请金刚吃生肉。”
金刚大叫:“爷不吃人肉!”
帝非天手指一勒,金刚大爷在巫神大爷手中垂死挣扎,嘎嘎道:“吃……吃……”
帝非天转过目光,笑容可掬风度优雅的,“嗯?”
“别逼……你家金刚大爷勉为其难吃人肉了。”孟扶摇叹气,指指一直缩在角落十分乖巧现在已经对着帝非天展开谄媚笑容的九尾,“这……有个现成的。”
帝非天瞥一眼,对那猛烈摇动的九条尾巴不屑一顾:“没性格。”倒是多看了刚才以死抗争坚决抵抗金刚蹂躏的元宝大人一眼,“这个不错,我拿去玩玩。”
他一手拎着元宝大人,施施然从孟扶摇身上踩过,孟扶摇悲哀的看着用目光无声求救的元宝大人——娃,坚持住,等你家主子恢复了,一定会打倒之摧毁之还你自由……
“哦对了。”帝非天将要进入船舱之时,想起什么,回头道:“我不吃鱼,不吃青菜,不喝纯清水,烧肉不可以放辣,烧汤不可以不放辣,不喜欢吵闹,但是也不喜欢一点声音都没有,睡觉被褥每天必须洗晒,必须棉织,不许用蚕丝,不喜欢黑色,你等下把你这一身丧气衣服换掉,还有,船上不可以有女人,但是,美女例外。”
孟扶摇有气无力的道:“船上有个厨娘,不美,但是妙手烹调,善于烧不辣的肉和辣的汤,除此之外没有人能解决这个重要的问题——你看要不要扔下海?”
帝非天认真考虑了一下,十分大度的道:“那就留着吧,但是不许出现在我面前。”
想了想又道:“鉴于现在是在船上,还有个要求我就不提了,不过等靠岸了你要记着,给我找女人,每天十个,如果姿色尚可,那就五个,如果姿色很美,那就三个,如果倾国倾城,一个就成了。”
他大袖飘飘风度十足的进了船舱,孟扶摇叹口气,泥水滴答的爬起来,赶到云痕身边看他伤势,生怕刚才一路和非烟打过来,将他抛来抛去再接来接去的,好容易留下的一口气就给折腾完了,好在,那口气虽然细微得可以忽略不计,但是确实还在。
孟扶摇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云痕之所以没有死,一方面是先前没有将心口对准那七彩妖火,另一方面,他似乎并没有被那妖光穿身。
也许是孟扶摇及时冲出使他来得及让开,也许是非烟被男人压住又羞又恼先推开了他,无论如何,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则孟扶摇换上自己的命也再救不回他。
不过现在也只剩一口气而已,在寻常人眼底,那就是死人一个,脸色煞白牙关紧咬,一缕气息飘飘渺渺,不仔细探根本探不出呼吸。
孟扶摇却已经觉得欢欣鼓舞滔天之幸,赶紧命姚迅把自己那堆零碎全部拿来,蛟王内丹,宗越的药,诸般在各国当首脑所收到的奇珍药物,孟扶摇出海别的没带什么,药物备了一大堆,最后连九尾都抓了来,逼它吐出四分之一内丹——上次雷动就逼过一次,那四分之一给孟扶摇吃了,所以罗刹月夜里,孟扶摇最后才不怕非烟的蛇蛊。
所有东西被孟扶摇仔细研究过,确定互相不冲突,才抱着殷切的希望给云痕灌下去,云痕牙关死咬,颊上青筋绽起,可以想见最后一刻决心之坚,孟扶摇费了好大劲才掰开他下巴,看着他张开的口,短促的“啊”了一声,眼眶又红了。
他口中满是鲜血,舌尖有一大块已经咬破,为了抵挡那一刻痛苦剧烈侵袭,云痕险些生生咬断了自己的舌。
孟扶摇自己在那七彩妖光之中穿过,清楚那东西着身的巨大痛苦,以她混元真气般的防护,那东西每一掠过都在她身上留下了无数深切的伤痕,何况当胸扑上妖光本源的云痕?
她想着自己离开前的一霎,他脸色煞白却口齿清楚,逼她离开的动作流畅坚决,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差点咬烂舌头的疼痛表示,更没有显出重伤的衰弱,他要付出多少毅力,才能对她稳住那一刻的神情,好让她下决心离开?
孟扶摇仰首望天,抿着唇,抽抽鼻子,半晌才将药硬灌下去,然而刚下咽喉,立即被血水翻卷着再吐出来,重伤将死的身体,已经直觉的抗拒任何东西。
孟扶摇眼泪再也忍不住,落在甲板上纷纷如雨,她凝视云痕半晌,突然俯下身,凑上了自己的唇。
她决然的,不管不顾的,将那些云痕不断顶上来的药,用牙齿和自己的舌尖再送回去。
唇齿相接,却绝无浪漫与旖旎,唯有泛出的血的微甜气息和眼泪纷落的微咸无声交织,她的唇在他唇上,一般的冰冷,被缓缓滑落唇间的泪水浸泡,苦涩酸凉。
她不住哽咽低喃:“求你……求你吃下去……吃下去……”
似乎感觉到她的眼泪,似乎听见了她的低唤和哀求,又似乎为唇上那一生里梦寐以求却又从无奢望的女子柔软所震动,云痕突然微微一震,有了自主吞咽反应。
随即,那些顶入他口中的药物,顺利的咽了下去。
孟扶摇紧张的盯着他,生怕再次被吐出来,云痕却安安静静的,和以往一样,听从了她的所有要求。
她要他活,他便努力挣扎的活。
孟扶摇两手一合,长长的吐口气,瘫软在甲板的泥水中,突然便失去了所有力气。
她倒在云痕身边,拒绝来拉她的铁成姚迅,一边乱七八糟的吃药,一边转头看着云痕笑。
长空下,灿烂阳光里,满是泥水的甲板上,躺着遍体鳞伤的男女,男子苍白如死,女子静静仰首,浑身青青紫紫衣服都成了碎片,明明看起来连一条将死的癞皮狗都不如,却在那般明亮、满足、快乐的笑。
而此刻,风浪乍平,岁月静好。
※※※
很快孟扶摇又笑不出来了。
原因一:帝非天大爷实在太折磨人了,这人似乎生来就是为了考验别人的忍耐力和抗虐度,其性格非常的销魂,十分的挑战人类的想象力,比起孟扶摇前世看过的那些极具个人风采的傲娇受和忠犬攻,女王攻和腹黑受,鬼畜攻和年下受等等更具多重性和挑战性,他可以上一刻钟风度翩翩的和你谈论巫术的哪一种杀人最优雅,并优雅的给你做个示范,下一刻钟因为示范物(比如九尾)之类的不合作而勃然,用不含脏字的攻击性言语不间断持续性全面覆盖的问候九尾全家,直到九尾落荒而逃,并深恨它娘为什么要生下它这个“身为异兽却鼻歪嘴斜爹娘一定近亲结婚”(巫神语)的龌龊货……
比如他每天必定要早睡,吃完晚饭就睡,他睡觉不许任何人发出声音,并表示谁发出声音他就用从非烟那里收回的七魂照顾谁,于是众人只好默不作声坐在黑暗里等待自己瞌睡的那一刻到来,是个人都知道,越想睡越睡不着,等到好容易睡着,大爷醒了——半夜一点左右,他睡完了,起床,要喝水要洗脸要健身要迎风一嘘三千里,还要练他的姹女修阳大法,于是,所有人也不用睡了。
比如他吃饭不许任何人发出声音,谁发出声音他也不揍人,就把那团七彩妖光放出来遛遛,任谁听着那仿佛地狱里传来的尖嚎都忍不住肌肤起栗毫无食欲,但是吃面条时候又必须发出声音——帝非天大爷说了,面条就是应该吸溜吸溜的,应该痛快的酣畅淋漓的吃,没有声响,不叫吃面条!声音不够响,还是不叫吃面条!吃面条时,十个人吸溜出的声音应该等同于一声大喝所具有的响亮度!于是每次吃面条,孟扶摇都耳朵嗡嗡响,偏偏厨娘的面条又很得帝非天大爷欢心,经常点,没两天,姚迅的嘴就肿了……吸肿的。
硬汉子铁成不甘受辱,几次掼饭碗拒绝吃面,帝非天大爷心情好不计较,没说的,您就别吃吧,等到饿到风吹过来也会不由自主的吸的时候,面条自然而然就会吸溜了。
孟扶摇不介意受辱——她要吃饭,吃饱了伤好得快,全船的性命需要她保护呢,韩信还有胯下之辱,孟扶摇吸溜面条算个屁啊。
他大爷折腾人,就折腾去吧,好女不跟男斗,何况元宝还在他手中,他一个不高兴捏死之,她到哪里去再赔一只给长孙无极?
她现在的心思全在云痕身上,这也是她真正笑不出来的原因二——云痕一直没醒,她用尽手中灵丹妙药,除了能维持住他胸口那缕气息外,对他的伤好像没有任何起色,孟扶摇不惜耗损自身功力试图为他疗伤,然而巫术的伤就是和平常内外伤不同,对人的戕害似乎深及灵魂,她手中纵有天下第一等的药物,也无法令云痕睁开眼睛。
眼见他虽然未死,却一天天衰弱下去,孟扶摇心急如焚,她自己深知巫术之伤的厉害,她的眼睛到现在还没能清晰视物呢!再这样拖下去,好容易留下的这口气,也便散了。
她有心想返航,去找宗越,然而帝非天大爷要去穹苍,说当初龟息之前就是打算宰了大鲧王就去穹苍挑战长青神殿的,什么玩意,敢称神?他巫神才是神,一山不容二虎,五洲不能有俩神!
这日孟扶摇又在长吁短叹,试图为云痕输入真气疗伤,窗外突然飘过一条影子,帝非天大爷的声音凉凉传过来:“没用的。”
孟扶摇收回手,转头看他。
这不老不死的家伙,应该有办法解决,然而相处几日此人表现出的凉薄品质,让她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
果然帝非天道:“你看着我干嘛?爷很忙,没空理会这些。”
孟扶摇默然,心想你是很忙,整日忙着练你的姹女修阳功,上次说宝贝上栓个元宝就可以放到海里钓鲨鱼……
“爷心情不好。”帝非天忧郁的道,“英雄无用武之地,爷好久没有女人用了。”
孟扶摇抽嘴角——好像你说你上船前,也就是几天前,刚刚日御十女过……
“找个美人给我,合我心意,我就给你治他。”帝非天瞄她一眼,指指云痕,“不然,你就等着他慢慢的,在你面前一点点失去呼吸……爷可以保证,那很残忍,比他唰一下死在你面前,更残忍。”
孟扶摇垂下眼……不用你说,我懂得那种残忍。
帝非天大袖飘飘出去了,孟扶摇怔怔坐在云痕身前,海浪平静,天色森凉,船身在海上微微摇晃,抖碎了小小舱房里苍白的月光,月光里更苍白的云痕,气息幽幽的浮动,若有若无。
孟扶摇注视着他,半晌慢慢的将手指放在他鼻下,感觉那点细微的呼吸,游丝般被慢慢拉长,拉长……也许某一日,便这么拉至极限,无声无息断了,碎在天地间。
月色冰凉,如此,冰凉。
※※※
歇了两日,绝域海谷的风浪期过去,大船前行,孟扶摇盘算着,过了海谷就是穹苍地界,到时候随便在哪靠岸,上岸第一件事就是找女人,不管多少钱,找最美的花魁,坚决要让帝非天大爷英雄用武,身心舒坦,以达到愿意出手救人的效果。
她算着时间,只要海谷能顺利过去,应该来得及在云痕气息消散之前找到女人。
大船稳定的前行,一路破浪,航速极快,孟扶摇坐在船舱里,坐在气息微弱的云痕身边,孟扶摇抬手轻轻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易容男装已久,早已连男子神情步态都学得惟妙惟肖,打过的耳洞已经处理过,也做了假喉结,然而不用看,她也知道,面具下是怎样的一张脸。
美人……其实美人还是有一个的,现成的……帝非天知道吗?
云痕……对不起……原谅我自私……我想等着最后的希望……求求你,再坚持几天……
船身突然一震。
仿佛撞上了什么东西!
风暴来了?
孟扶摇大惊之下急忙抢出,一抬头只见晴空万里,根本没什么风暴,船身却似乎倾斜了些,孟扶摇扑到船边,一时也看不出端倪,却觉得船似乎吃水更深了些。
她这里茫然不解,船上的重金招来的经验丰富的水手们却乱成一团,脚板踩在甲板上啪啪的响,一些人快速的下底舱查看,半晌涌上来叫道:“糟了,被动过手脚!”
“有人动过船底!”
“想办法堵!”
“堵不了,榫子都被水冲落了!船底纵骨也被破坏了!”
“很快就会沉了!”
“跳船逃命!”
“这里是海谷,水最深的地方,跳下去哪有命在!”有人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孟扶摇心中一冷,知道那晚趁自己不在,那批守在海岛精熟水性的岛上穹苍人,一定偷偷下水对船底做了手脚,这些人计算精准,手脚做一半留一半,算准了这三十丈的大船起初一定无事,航行到海谷的位置便要进水,摆明了要置这一船人于死地。
原以为岛上地室已经是绝域所在,不想还有一关!
甲板上一片末日景象,水手们惊慌的逃来逃去,随着船身的渐渐开始倾斜,人们的慌乱感更加强烈,绝域海谷在众人心目中,本就是有去无还的禁地,只是贪恋着孟扶摇的重赏,又看着天气晴好绝无风浪才冒险走这一趟,如今船莫名其妙开始下沉,恐惧感立即占了上风,明明都是水上老手,一时都慌了手脚,船上跟随孟扶摇的护卫们齐齐弹压,也阻不住那阵乱像。
“乱什么!”
蓦然一声大喝舌绽春雷,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惶然回首便见孟扶摇一脚跨在船舷上,船身歪斜她动也不动,大喝:“知道不能跳水,那就开船!甲板下还有防水隔板,没那么容易被水漫进!加快点!争取在船散架前过了海谷!”
她手一挥,铁成在内的所有护卫齐齐“嚓”一声,长刀出鞘,逼向那些欲跳不跳的水手。
“各归各位,谁再乱,先杀谁祭海神!”孟扶摇远远一挥掌,隔空“啪”一声将一个浑身发抖已经扒上船舷的家伙打得原地转圈三百六十度,“拿出你们全部的本事来,继续!”
她气势凛凛,神情不变,站在船舷上稳若泰山,披一身金色阳光,眼神却比眼光更厉烈,众水手接触到这样的目光,都浑身颤一颤,敬畏之心一生,没来由的心倒安定了几分,各自转过身去,掌舵的掌舵,堵水的堵水,拖出船上的床铺铺板,将甲板下的隔间加固,拖延船只沉没的时间。
孟扶摇看人心稳定了下来,回舱将云痕扶起,找了根结实的绳子将他绑在自己背上,铁成跟过来,孟扶摇道:“等下你跟着我,如果遇上什么导致绳子散开,你给我记得先护住云公子。”
铁成应了,孟扶摇让他回去看着水手安定人心,一转身看见帝非天闲闲站在门口,目光古怪的注视着她,道:“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你背上这个,如果再给水一泡,大抵很难活过今夜。”
孟扶摇闭闭眼,心中一沉,这一霎一句话险些脱口而出,然而背上云痕突然动了动。
那动极其轻微,甚至好像根本没动过,孟扶摇却立即感觉到了,惊喜之下立即回头,云痕还是那个样子,刚才那一动仿佛是她错觉,然而这一动不知怎的便给了孟扶摇信心,她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头一扬道:“走着瞧吧。”
帝非天瞅着她,摇了摇头,晃着大袖子不急不忙的走开,孟扶摇看着他背影,心想着落水必不可免,等下要不要直接缠在这家伙背上?缠上去会不会给一掌拍死?
船在渐渐下沉,也仍旧在奋力前进,绝域海谷据说是个V形谷,相比之下最险的一种,但宽度却不甚大,水手们一番奋力驾船,当水渐渐漫上甲板时,眼看着前方不远处,似乎隐隐约约出现一条黑线,知道那是陆地,不由发出惊喜欢呼。
有个老水手却没喜色,抖抖颤颤的道:“俺爷爷来过这里,他说海谷边缘位置靠着陆地,看见陆地,海谷差不离就过去了,但是船上看见的陆地,往往离实际距离还远……”随即他抱了个木板,往水中一跳,叫道:“船沉了!看运气各自逃生吧!”
船沉!
船上人早已在孟扶摇命令下各自找好漂浮物,船是慢慢下沉的,不至于被倾倒的风帆桅杆砸伤,虽然慌乱难免,但好歹有了准备时间,孟扶摇用油衣将云痕裹了几层,一落水就立即一沉——身上背个人再加上油衣的重量,太沉了!
身边姚迅铁成一直跟着,姚迅带着元宝大人,铁成背着九尾,见状立即游过来,用力帮她托着往前游,海中风浪却渐渐大了起来,虽是六月中,这一处的海水依旧彻骨冰冷,穹苍在北,这里海水的温度都在零下,孟扶摇心急如焚——她自己可以运功抵抗寒气,云痕怎么办?
游了好一阵,从半下午直到夜色初上,三个人身上都冻得冰凉,好容易远远看见好像海上有灯火,欢喜之下正想求救,突然一个大浪浇过来,水晶墙一边当头一砸,砸得孟扶摇眼前一乱,闭气一潜,再抬头时身边深蓝海水簇乱纷纷,姚迅铁成却都已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