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神使醉了,好生伺候着。”长孙无极吩咐等在院子里的使者们,立在阶上看着那女子被搀走,犹自频频回首,唇角笑意淡淡。
随即他道:“看够了么。”
“紧要关头,戛然而止。”屋檐上飘下孟扶摇,叼着根草笑吟吟,“真是可惜。”
“如果不止才叫可惜。”长孙无极牵她进去,“我数年追逐就会付诸东流。”
孟扶摇笑而不语,却问:“纸条上到底写的什么?”
“就是那样。”长孙无极答得轻飘飘,知道孟扶摇不会信,却也没想费尽心思去编什么能让她信的谎言。
孟扶摇转过头,深深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无奈的叹气,道:“假如我现在吃醋啊什么的,你会不会把纸条内容告诉我?”
“不会。”长孙无极回答得很让人郁闷。
孟扶摇瞪起眼睛,半晌噗嗤一笑,道:“哎,以前看小说,那啥啥狗血的误会啊虐啊折磨啊错过啊没完没了,看的时候痛苦万分,看完之后觉得脑残,现在我倒希望,我能真的脑残一回。”
“误会是建立在信任不足的基础上的,而我不认为,我们经过这许多事,还会出现不信任。”长孙无极深深看她眼睛,“扶摇,我爱着你的坦荡明朗,你是我一生里绝不会看错的女子。”
孟扶摇沉默下来,半晌轻轻道:“哪怕我负你?”
“你负我,我亦甘之如饴。”长孙无极抚摸着她如缎的黑发,手指在那般润滑如流水的发间泻下,像是三年多岁月刹那而过,她在红尘彼岸,而他涉水而来,为这一场惊心而绵邈的邂逅,不惜迎向此后阴霾层层的未期。
“扶摇……”他揽她在怀,轻轻叹:“宁可你负我,胜过擦肩不识,此生错过。”
孟扶摇亦叹息一声,抬头看无星无月的天际,喃喃道:“二十年前我刚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也是这样黑沉沉的天色,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我不知相遇是对是错,总觉得,和我在一起,是将你们带入那属于我的浓重黑暗里……”
“不,子夜之时,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很快就是黎明……”长孙无极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似是想起什么,问,“扶摇,你刚才说,二十年前刚睁开眼,就是这个时辰?”
孟扶摇怔了怔,一时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她刚才那句话其实很有些奇怪,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怎么会记得自己出生时的天色?
她从未和长孙无极说过自己的夺舍,这种怪力乱神之事在哪里都是禁忌,也不想和他提起自己的心愿,她没有勇气去当面和长孙无极说——我要离开你。
以他的绝顶聪慧,想必早已猜出端倪,何必从自己口中说出,再伤他一回呢?
长孙无极久久不见她回答,又追问了一句:“真是这个时辰?”
孟扶摇这才觉得不对,长孙无极在意的好像不是她出生的可疑,倒是对时辰十分紧张,紧张……什么样的事,能令他紧张?
时辰?
她疑惑的看向长孙无极,脸上神情已经说明了答案。
长孙无极眼神微微一沉,一瞬间暗如此刻天色,随即又恢复正常,伸手按住孟扶摇的肩,轻轻笑道:“我是惊讶你记性真好……不早了,去睡吧。”
孟扶摇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掉开眼光,“嗯”了一声,道:“你也早点休息。”
她转身离开,长孙无极注视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突然抬手,半空中金光一闪。
一个男子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后,恭谨弯腰:“主……”
“没有人跟着你么?”长孙无极截断他的话。
“没有。”
“让你的人立即化整为零,给我回去,盯紧所有动向,另外帮我做几件事。”
男子细细听了,躬身应下,随即身子一晃,轻烟般消失。
身影消失,影子却不灭,不知何时他刚才站立的屋檐下,一道淡淡黑影铺在地面,和树影花影参差在一起,月色淡淡升上来,那人的轮廓亦如月色模糊。
这回长孙无极脸色中终于有了几分讶异,回身道:“你竟然在这里。”
那人静静看着他,只答了一句话:“回去吧,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长孙无极默然不语,浅紫长衣软云般飘拂在穹苍夏夜依旧雪凉的风中,良久他道:
“她在,我在。”
第七章 危机暗藏
穹苍神治六十三年七月,极北之地。
朝阳初升,将连绵雪山映得一片华光灼目,厚厚积雪折射日光,形成一片恍如云团的气雾,倒映雪山之巅层层殿宇,远远看去,如临九霄。
殿宇若城,傲然凌云,遥遥望去庞大而壮丽,整体青色,色泽古朴沉肃,构造却华美精巧,殿宇之间浮云迤逦不绝如缕,那些淡淡的夹杂着雪气的云气,在极高极冷之处凝结成六角梅般的雪,繁花飞落,三千玉阶,一地碎玉乱琼。
长烟飞雪孤城闭,只供人遥遥膜拜,于世外之地享尽红尘烟火。
长青神殿。
神殿其实也是一座城,一座没有守城兵,却天堑难越的城。
城中殿宇若干,呈圆形分布,拱卫着最中间的辉煌大殿,孤城四面覆雪终年不绝,唯大殿之侧繁花烂漫,锦绣若春,淡紫色桐花云般飘过,在絮云深处,浮游不休。
百丈方圆的大殿,静默无声,正中一座造型奇特的神像,不着冠不踏宝座,竟然是一个半侧身拂袖回首的姿势,着一身宽大长袍,衣袂散飞姿态翩然,左手执剑前引,背在身后的右手掌心,却绽开一朵莲花。
神像塑得极为精巧,衣带当风翩然之姿栩栩如生,尤其那眉目,虽然只是个回首的侧面,依旧看得出光辉潋滟姿容绝世,玉貌绮年,酷肖一人。
来来往往的穿着各色长袍的人们,经过神像,都恭敬的弯一弯腰。
这是长青神殿创教祖师像,长青神殿至高无上不可轻侮的神祗。
三百年前,长青神殿创教祖师飞升之时,传下谕旨:“由吾始,由吾生。”
这简单的六个字,很多人不解其意,但是他们很确定的认为,无所不能的殿主大人一定能明白先祖神谕,引领长青神殿,永恒长青。
殿内来来往往很多人,却都寂然无声,尤其在经过帘幕深垂的内殿时,步伐越发轻悄,生怕一次呼吸重了,便惊扰了殿内的神们。
神们却正在吵架。
内殿内一张长桌,左右两侧各坐一排,人人神色淡定,似睡非睡,牙齿里蹦出来的话,却如电光火花,撞得哧哧作响。
“不明白殿主为何执意如此?”上座左侧蓝衣高髻中年男子一脸不忿,“我天行者一脉历练红尘多年,既擅神殿事务又知天下苍生,为何不能擢升上三殿?紧那罗王为何不能执掌夜叉部?”
“紧那罗部执掌夜叉部倒也无妨。”上座右侧一高冠老者眼神似开似闭,漠然道:“就怕掌着掌着,上三殿就全数归你天行者一脉了。”
“三长老此言差矣。”右侧第四的一样服饰的老者立即反驳,“迦楼罗王的意思只是紧那罗王掌管夜叉部,三长老怎么就扯上上三殿了?天部是殿主直管,龙部是圣主麾下,夜叉部一直由七长老代领,七长老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如今提升下年轻人,有何不可?”
“可以,可以。”立即又有老者接道,“本座倒对紧那罗王执掌夜叉部没什么看法,只是对迦楼罗王的提升理由有点异议,虽说紧那罗王部有不少天行者,但紧那罗王本身,却很少红尘历练,迦楼罗王,你以此为理由要擢升紧那罗王,不觉得有点可笑吗?”
“你才可笑!”最开始说话的那个蓝衣高髻男子眉毛一竖,“紧那罗王不是天行者不可以执掌夜叉部,那圣主常年不在殿中,又为何能执掌龙部?”
几个反对派的老者齐齐冷笑不语,立即露出“就知道你是觊觎上三殿的意思”的神情。
“笑什么笑?”高髻蓝衣男子也冷笑,“按说我职位,说不得圣主殿下,但是好歹我也是他长辈,今日便僭越一回,我知道你们捧着他,就因为他天纵奇才,就因为他是神殿三百年来最可堪大任者,就因他天授神……”他刚说到这里,突然听见上头一声微咳,立刻止住,哼了一声继续道,“然而奇才也罢,可堪大任也罢,如果根本无心重任,又有何用?你们巴巴献上的东西,人家根本不稀罕,又有何用?一个漫不经心的圣主殿下可以掌龙部,那么一直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紧那罗王,为什么不可以擢升夜叉部?”
他这话似是戳到痛处,几个冷笑的反对派老者默然不语,几个支持派老者眼神讥诮,另外几个一直没说话的露出深思神情,高髻男子眼光一转,得意一笑,将目光向上方除了发出一声微咳,一直默然不语的老者投去。
上头,羽衣高冠的老者,一直闭目平静端坐,没有皱纹的淡金脸色波澜不惊,对众人的争执听而不闻,对于众人急切的目光,这位神殿至高无上极富威权的主人,却连眉毛都没有颤动一丝,岿然不动的身姿隐在淡青色缭绕的雾气中,看起来更像是神而不是人。
四面有种屏息的寂静,这些八部天王,神殿长老,虽然都地位超然备受尊崇,然而在这位享有绝对权威、稳固统治长青神殿乃至穹苍垂六十余年、已经修成半仙之体神识将生的老者面前,依旧不敢放肆,便是看起来最桀骜的那位高髻蓝衣中年人,也将得意的目光稍稍收敛了些许。
直到确定那沉默已经压下刚才的纷扰,殿主才淡淡开口,说的却是和刚才论题不相干的事:“有强者南来,紧那罗部为何未报?”
一句话令蓝衣中年男子那几人立时变色,紧那罗部负责全国信息收集上报,而能被殿主称为“强者”的人北上穹苍,必然是绝顶强人,这种人进入穹苍国境,紧那罗部竟然未能及时上报,岂不是重大失职?
只这一句,殿主的态度已经昭然若揭,然而就连一心想为紧那罗王争取夜叉部大权的蓝衣男子迦楼罗王,一时也再也没话说——紧那罗部失职,紧那罗王还有什么资格竞争夜叉王?
几个原本支持紧那罗王的长老立即沉默下来,蓝衣中年男子脸色变幻,半晌咬了咬牙不语。
一言定乾坤,长青殿主不再给讨论这件事的机会,直接转移话题:“本座前日闭关,已闻仙示,飞升之期,指日可待。”
众人一惊,齐齐露出喜色,起立躬身:“恭贺殿主!”
蓝衣中年男子喜色犹浓,不过看起来倒不像是为殿主高兴,目光闪动间,似在不住盘算思量。
然而殿主第二句话立即打消了他的喜悦。
“召回圣主。”
“圣主还在本土,刚刚……”一个男子刚刚说了两句,老者已经起身。
所有人立即噤声,躬下身,听老者语气淡淡,不容置疑。
“召回。”
※※※
“老昏聩!”
内殿中,长青神殿最高统治阶层成员渐渐散去,几个长老若有深意的看了看蓝衣中年男子后相继离开,徒留下他,一怀懊恼怒气冲冲,大步离开内殿。
他一路沉着脸一言不发,在四面弟子们的噤若寒蝉中直入自己的迦楼罗殿,直到进入内殿,才霍然推翻了殿中的书案。
“哗!”
书案上的书卷砸满一地,男子犹自怒气未休,勃然咆哮:“老糊涂!”
满殿的人都战战兢兢俯首于地,连散落一地的书都不敢拣。
“……就是他!非得是他!为什么无论如何都必须是他!我们辛辛苦苦奔行天下受尽风霜,他高踞莲台轻轻松松,不想要都要硬塞给他!”男子如困兽一般满地乱转咻咻不休,半晌一脚踢开跪在面前的人,骂道,“滚出去!”
人都退了出去,男子跌坐在椅上,仰首向天无声长吁一口气,似是想将满心的郁结借此吐出去。
青石地面之下,却突然隐隐传来敲击声响,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有些遥远。
蓝衣男子迦楼罗王愣了一愣,似是想起什么,皱起眉,端着下巴沉思半晌,突然抬脚,对桌下一踢。
轧轧一阵连响,案桌下锦毯裂开,现出向下的阶梯,幽深黑暗没有灯火。
迦楼罗王拾阶而下,走过长长一段路,再向右一拐,在一个地室前停下。
地室窄小,一地乱草,若是身躯高壮的人进去,转身都困难,睡,睡不直,站,站不起,纯粹就是个折磨人的地方。
却有人酣然高卧,呼声震天。
“死鬼!”迦楼罗王低低骂一声,在地室门前蹲下来,唤,“喂!起来!”
那人翻个身,将屁股对准他。
“装什么装!”迦楼罗王大骂一声,“刚才不是你在底下乱敲的?”
那人动都不动,睡得惬意万分。
迦楼罗王又骂一声,干脆在牢门前坐下来,无奈的道:“老鬼,好歹你我是多年相识了,又不是我关你在这里,你理我一理啊。”
大抵那人吃软不吃硬,半晌,一只黑乌乌的爪子伸出草堆,挥了挥,示意他“理”了。
“你想不想出去?”迦楼罗王坐在地室前若有所思,半晌问。
那人在草堆上簌簌的翻个身,转向迦楼罗王,黑暗的地室里看不清眉眼,就算有光线,那满面污垢也足以让人辨不清他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