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个声音如洪钟大吕,自遥远天际涌来,轰鸣着传入她耳际,一遍遍敲击着她已经濒临粉碎和疯狂的意识,一遍遍提醒她:死死死死死死死……
罪人罪人罪人罪人……
孟扶摇霍地一跃而起。
手一掣,弑天在半空中曳过微红的雪光,直掠向喉!
她要杀人!
杀掉罪人!
“呛!”
刀剑相交,在半空中炸出一溜星花,孟扶摇横刀反拍,气势汹汹将出手的战北野逼退,又是一刀刺向自己的心!
“呛!”
赤红长剑再次架在了刀上,孟扶摇怒极,她此刻全身全心都堕在那摧魂的洪钟大吕之声中,意识全部被“长孙无极受刑而死”这样惨烈的死亡刺激得濒临崩溃,她挥刀狂抡,招招式式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杀着——谁拦她,一起死!
她激痛失控,战北野却还清醒,绝不可能像孟扶摇那样招招杀着,两人原本在伯仲之间,这下战北野却节节后退,稍不注意,孟扶摇一刀掠过来,在他膝上划开一条血口。
血花飞溅,血色似乎更加刺激了孟扶摇,她立刻回刀又要杀自己,战北野不顾受伤再拦,两人卷战在一起,打得天昏地暗,明亮赤红的刀剑之风里,战北野突然身子一侧,腰间又多了条伤痕。
浓眉微微一皱,战北野心中突然凉了凉。
此刻的扶摇,已经拦不住,他无法对她下狠手,也不能真和她拼命,然而偏偏扶摇实力又太强,这样下去,自己会先死,然后,她还是死。
他不怕死,也并不觉得和扶摇一起死有什么不好,但是他却不愿扶摇这样疯狂的死,她眼底一片血红,很明显沉浸在世间最惨痛的噩梦之中,让她带着那样的噩梦去死,太残忍。
听她口口声声叫着长孙无极,她心里,满满的都是他吧?
心田宽广无限的她,也只能容下两个人的爱情。
战北野黯淡的笑了笑,有些事不甘放弃,有些事却早已心知,一开始还想着努力争取,到得后来突然明白,对于不堪重负的她来说,激烈的争取只会让她避得更远。
到得后来,坚持已经不叫坚持,成了习惯成了责任成了如同吃饭睡觉一般的最平常不过的延续,这延续深入血脉骨髓,再也割舍不去。
不就是死吗?
如果有人死在她面前,应该能换来她的清醒吧?
如果……如果她心中还有他的位置,那么他的死,应该可以唤醒她吧?
战北野突然停手,倒转剑柄,一把将自己的长剑塞到了孟扶摇手中。
孟扶摇挥刀正猛,冷不防手中突然多了一柄长剑,一怔之下停了停,听见对面男子道:
“从生到死,我的剑都会和我在一起。”
孟扶摇一剑唰的卷过去。
“所以,当我将剑交给你的那一刻,我的命也已经交给了你。”战北野不动,不让开。
孟扶摇震了震,手中剑霍然一停,手指微微颤抖,在混乱和吵闹中隐约辨识着这句似曾相识的话。
“你不可以不要。”战北野不看剑尖,只看着她,语气是他一贯平静的霸气,对于中心魔者,软语相求是没有用的,只有用比她更重的气势压服她。
“否则,我这脱手的剑,会穿过你的胸膛,插上这天下五洲大地,一去,永不回。”孟扶摇又颤了颤。
五洲大地……五洲大地……
以一人之死,覆苍生之血……
手中剑尖在冰雪映照下明光闪耀,晃动着微微的血光,那是战北野的血,剑尖已入肉,他却毫不相让步步紧逼,甚至还微微上前一小步,让那鲜血,流得更急更刺眼些。
“杀了我。”
孟扶摇脚步下意识微微后移。
那凶猛的吵嚷仍然在响着,搅得本就有头痛旧病的她脑袋都似要炸开,然而耳中这个熟悉的铿锵语气和熟悉的霸道用词,隐约告诉她,这个人,也是一样不能伤害的。
战北野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又上前一步,孟扶摇又退。
“你不杀我么?”战北野看着剑尖涌流的鲜血,眸光深深,“那么……换我的剑,穿过你的心。”
他蓦然出手!
指尖捏住自己胸前的剑尖,战北野就着那剑的方向,将剑柄往孟扶摇胸前大穴撞去!
先夺其势,再制其身!
浑圆的剑柄击出时竟也风声酷厉,战北野此刻出手再不留余力!
扶摇本就强悍,好容易夺了她的志,这一次错过就再无机会!
剑柄撞到,刚才还在发怔的孟扶摇下意识一个斜身,倒翻了出去,她此时反应特别灵敏,远超平时。
半空一翻,冰洞突然从视野中俯冲下来,直直撞入她的眼帘,那些染血的刑架和苍白的脸,瞬间灌入脑海,孟扶摇大叫一声,砰一声撞了出去。
不知撞到什么东西,身后包袱被撞散,一路下落中满天的东西四处飞散,孟扶摇隐约中看见一朵小小的血玉莲花浮起,一刹间她模模糊糊的想,这莲花……什么时候回来的?难道是宗越塞进自己袖子内的?
莲花一起,四面风声一烈寒气一收,大片白的花的黑的黄的红的光影掠过,连绵成斑斓十色的线条,那些呼呼的风声中隐约响起似禅唱似梵语的低诵之声,晨钟暮鼓,四海翻卷,眼前慢慢幻出苍青色的符咒之光,那些符咒在血玉莲花红光之中微微浮动,随即自己的“弑天”也缓缓浮起,光芒转折间也浮出透明的字迹,和那些符咒一一对应在一起。
隐约中听见有个声音一直在耳边低喃,低沉的声线回旋往复,在那些光影之中不住浮沉。
“吾爱,今且归来。”
※※※
归来……
孟扶摇闭上眼睛,陷入黑暗之中。
睁开眼,还是黑暗。
不知道是哪里,不知道在何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身周是浓厚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是漂浮的,像是云浮之境中的感觉,但是又不像云浮之境那般手脚不协肢体不灵,她只觉得自己很轻盈很灵活,像一片羽毛飘荡在天地间。
然而正是这种轻,这种什么都摸不着什么都靠不近的感觉,让她十分绝望——死了,自己一定是死了,不仅死了,似乎魂灵还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一想到自己从此要一个人在这种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永远飘下去,孟扶摇就觉得,还不如让自己再死一次,看能不能死彻底一点。
她去寻找自己的刀。
刀却不见了。
啊……对了,一旦成为魂灵,凡间武器哪里还能杀得死呢?
孟扶摇睁大眼飘着,脑海中云烟翻滚,先前那撕心裂肺一幕再次涌上心头,她瞬间闭上眼,手按在心口,想要阻止住那突如其来的剧痛。
那冰洞一幕如此鲜明,鲜明到他神情细致如真,她直觉的认为,那一幕不是幻景,是真的,是真的……
这么一想便呼吸困难手足冰凉,孟扶摇伸手,不胜寒冷的紧紧抱住了自己。
四周极度的黑暗极度的寂静,静到真空,连一点属于生命和红尘的气息声音都没有,孟扶摇知道,这种瘆人的静和绝对的黑,十分危险,能够引发人心深处的黑暗和疯狂,一旦这种状态时间呆久了,那么不是疯,也是死。
她不想受尽这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反应动静的黑暗折磨之后,再疯狂而死。
这永恒的黑暗,这无光的夜,这血泪一路的人生……倦了,真的倦了……
隐约中不断耳鸣,不断有人耳侧呓语: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就这么算了吧。
出不去,似乎也不想出去了,人生太苦,逃得一命需要那许多的人命来铺就道路,何必,何必?
孟扶摇微微叹息一声,运气下沉,直逼心脉。
震断了,就了结了,不再苦着自己,更不用再拖累别人。
她的真力,毫不犹豫的向着心脉涌去。
前方却突然飘起一缕青色的烟气。
孟扶摇一震,真气一停,她仔细看着前方,袅袅一截烟气,笔直窜在上方,很明显是烧柴之类的烟火。
烟光淡薄,什么都不能照亮,却瞬间明亮了她灰暗自伤的心思。
原来……还有人在。
原来……还能看见红尘烟火。
原来……这黑暗不是永恒不可打破,而自己再也不用被这绝对的黑暗逼疯。
那红尘的烟火看起来如此灵动,在上空浮游缭绕,变幻出各种形状。孟扶摇目不转睛近乎痴迷的看着,从来没发现原来烟也可以这么美。
她不知道这烟哪来的,却立刻微微振作起精神,将逼向心脉的真力收了回去。
还没到最绝望的时刻……就算到了最绝望的时刻,她也不该自戕,她要出去,她要报仇,她责任未了,前路未毕,有什么理由中道自折?
真力这一收,突然就觉得体内有些异样,脑海之中突然冒出许多字眼,这些字眼似乎是练功的功法,而且有些熟悉,她想了一会,突然想起自己昏迷落下前那一刻的异景。
她记得那一刻四面浮现苍青色符咒,然后自己的“弑天”也浮起,“弑天”上的符号亮起,和那些符咒连在一起……不对,那不是符咒,那明明也是字!
是字的另半边!
而“弑天”上的字,是偏旁部首!
这两样东西加在一起拼成字,就是一篇功法!
刹那间她想起自己进入云浮之鼎时看见那些“符咒”时曾心中一动,但是没想起来为什么灵机触动,现在她明白了,当时她先看过了“弑天”上的半边字,再看到“符咒”时,心中其实已经将这两样东西联想到一起,只是一时没能捕捉住而已。
昏迷前一瞬间,那些字在光线折射下,组合在一起,极其鲜明的从她脑海中掠过,浮光掠影却深深记忆,她想忘记都不能。
更妙的是,她心中将这功法默念一遍,觉得和当初海下捞出来的大风的册子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很多地方都可以相互印证,以前一些存在心中的疑难,此时都迎刃而解。
孟扶摇精神一振,盘膝坐起练功,练功之前,先感激的抬眼看了那烟气一眼。
这一缕烟光,对她实在太重要了。
在她于最寒冷最疲倦最绝望中,被心魔所侵的时刻,这烟如一双轻薄淡软却温暖的手,挽回了她。
她摒除杂念,专心的沉入修炼之中,不知日月何年,也不想知道日月何年,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抬头对前面看一眼。
那烟光断断续续,却始终不绝。
这烟像是一个信号,一个“我在,我等你,我陪你”的信号,支撑着孟扶摇,在那片空明至于恐怖的黑暗中坚持下去,专心做自己的事。
这烟让她觉得,自己没有被世界抛弃,也永远不是孤单的一个人,就算命运折磨她打烟气无形,却是她的希望所在,她的精神支柱。
黑暗空静之中,孟扶摇觉得体内越来越明亮,真气流动原本还需要通过经脉,现在却已经遍布全身无所不在,而真气旋转不休的丹田深处,隐隐约约开出一朵细小的莲花,那莲温润明洁,在气海之中亭亭绽放。
那莲花……宛似无极掌中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