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诩盘坐枯草之上,这人无论什么姿势都不掩优雅风流,闻言微微的笑,上挑的眼角越发华光摇曳,道,“那是德王妃。”
“啊?”孟扶摇愕然抬起头来。
“德王妃是临江王长女,临江王当年意图谋逆被杀,满门被诛,只有这个长女因为当时已经是德王妃,没有受到牵连,但是遭此巨变也疯了。”元昭诩语气轻描淡写。
“那她为什么说你们太子血统不正,篡位窃权?”
“无极国皇族之间有个传说,”元昭诩很合作的答,“太子幼年曾经失踪过一段时间,有心人便编造流言,说现在的太子不是长孙后裔,其实被人李代桃僵。”
“荒谬,”孟扶摇嗤之以鼻,“无极老皇又不是蠢人,自己儿子是真的假的也分不出?”
“这也难说,世人愚钝,真假莫辩的事儿从来都有。”元昭诩依旧神色淡定,见孟扶摇将鱼整理完毕,不急不忙从袖囊里掏出个五颜六色的小布包似的东西,上面有很多口袋。
孟扶摇好奇的凑过来,“这是什么?”
她长长的眼睫毛刷啊刷,几乎要刷到元昭诩手上,元昭诩微笑着用手指一捏。
“唔,好齐。”
“啊!”孟扶摇跳开,狠狠瞪他。
元昭诩若无其事,从刚才那个花花绿绿的袋子里开始掏东西,红色口袋里倒出白色小瓶,绿色口袋里倒出黑色小瓶,黄紫青蓝各色瓶子很快堆满一堆,瓶子极小,都是整块水晶雕成,十分珍贵。
本来装淡定的孟扶摇看见这些可爱瓶子,立即忘记刚才的事,兴致勃勃的凑过来,“什么好东西?”
随即一脸黑线的看见元昭诩慢条斯理的把各个瓶子里的东西往鱼身上抹,从气味可以闻出来——盐、梅子、酒、姜汁、酱、醋、甚至还有胡椒。
孟扶摇呆呆的看着某人奢侈的烤鱼方式,一时忘记了反应,这些作料,对现代人说起来简单,然而这是在古代,尤其在五洲大陆,这些东西很珍贵难得,特别后三种,醋在五洲大陆叫做酢,非达官贵人不能享用,胡椒更是西域高昌国才有的特产,五洲各国还没有种植,这七种作料齐全,向来只在国宴上才有可能,如今就被这人随随便便拿了出来,用来烤溪水里随便叉的鱼!
奢侈啊,浪费啊,暴殄天物啊!
什么人出门游荡,还把这些东西带在身上啊。
还有这花花绿绿七个口袋巴掌大的东西,是个啥东西?
孟扶摇拎起那件“疑似袍子”,眼神里一个大大的问号。
“那是元宝的袍子。”元昭诩很好心的解惑。
孟扶摇呆滞的转头,便见元宝大人蹲在不远处,很欢喜的等着元昭诩给它穿“作料袍”。
“它……平时都带着这些东西的?”
“偶尔。”
“不嫌重?”
“反正它肉多,耐扛,而且它喜欢水晶。”
“那以前它怎么没穿?”
“这不天凉了么,它要保养肚皮。”
孟扶摇不说话了,有其主必有其宠,习惯了就好了。
瓶子极小,作料分量也有限,只涂满了一条鱼便没了,鱼肉很快在火堆上翻烤得吱吱冒油香气四溢,直接勾起了孟扶摇前世吃烤肉的回忆,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又摸了摸突然觉得很空的肚子。
不过孟扶摇很自觉,知道这些作料的珍贵,鱼烤好,她眼光飘啊飘的不去看,直接去拿另一条。
眼前突然出现一条香味浓烈的烤鱼。
抬起头,对面,含笑的男子,长眉挑出流丽的弧度,眉下深邃的眼,挺直的鼻,和微抿的唇都精致得令人想泪奔,那种美像是漫山枫叶将红未红,深红的底色上一点明艳的微黄,清艳中有种恰到好处的华贵与端凝,所见者不仅眼目皆醉,神魂也是足够颠倒的。
孟扶摇按住自己的心,哎,不要乱跳啊,给人听见真丢人。
元昭诩依旧含笑看她,眼神平静,孟扶摇清清嗓子,坦然去接烤鱼,很催眠的跟自己讲——看得出来他经常享受这种作料齐全的伙食,不像咱,穷兮兮在这古代流浪,除了盐就是盐,嘴里都淡得出鸟来了。
任何事情,带着心绪去做难免有些失常,孟扶摇抓着烤鱼,啃得面目狰狞形象全非,牙齿磕在骨头上咯咯的响,让蹲在一边优雅吃野果的元宝大人鄙视得不住挪屁股,只想离这个粗人远点再远点。
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啃完,孟扶摇将骨头一扔,摸摸撑涨的肚皮,喃喃自语。
“美人赠我烤鲜鱼,何以报之……”
“报什么?”美人耳朵很尖,立刻笑吟吟问。
第十四章 谁的初吻?
孟扶摇拣回那条啃得支离破碎的鱼骨,眨眨眼睛递回去,“鱼骨头。”
“挺好。”元昭诩面色不变,微笑接了在掌心反复端详,“嗯,啃得狠辣利落寸肉不留,杀气腾腾毫无牵绊,实在是好牙法。”
说完居然真的取出一块方巾,齐齐整整叠了,准备将那鱼骨头收起。
孟扶摇脸色爆红,那骨头上还有自己的牙印口水呢,她递骨头过去不过开玩笑,想着这人气质这么尊贵讲究的,一定碰都不肯碰,谁知道元昭诩行事永远比她高竿,她猜得到开头,愣是猜不到后果。
赶紧移身过去,一把抓住骨头向后一甩,拍拍手道,“下次我啃个漂亮点的,签了名再送你珍藏,保不准隔上三五十年,这就是绝版藏品,你还可以靠这个发财。”
元昭诩微笑着收起手帕,将一条烤鱼玩儿似的吃了几口,突然道,“扶摇,最近几天还好么?”
“好啊。”孟扶摇大眼睛转过来,好坦荡的对他笑。
“没发生什么事么?”元昭诩不看她,将手中一条鱼翻了个身继续烤。
“没有!”孟扶摇回答得又快又干脆,一点也不心虚。
“那么……接下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么?”元昭诩将烤好的鱼放到孟扶摇面前。
“不用。”孟扶摇长睫毛眨啊眨,好无辜。
答完才发觉这句话有语病,赶紧加上一句,“我能有啥事需要你帮忙的?你帮过我很多次了,都帮得我不好意思了。”
元昭诩笑笑,没有作答,火光里将他本有些苍白的脸色微微映红,浓密睫毛在眼底画出浅浅弧影,他细心的将烤鱼剔了大骨刺,递给孟扶摇,孟扶摇接过,趁机看看他表情,却什么表情都没看出来。
闷闷的咬着鱼肉,孟扶摇这回却没吃出滋味,虽然元昭诩什么异常都没有,可是她就是觉得,元昭诩好像有些不快。
哎,听他的口气,好像知道了什么,但是孟扶摇实在不想遇事就习惯性的去依赖谁,她将来要周游列国,要远赴穹苍,要面对危险而未知的未来,这些事都是她自己的,没有理由指望谁去一路替她挡下,她必须学会自己面对敌意和风雨,学会自己解决问题,学会在一路前行中,照顾自己并提升实力。
这也是死老道士一脚踢她出师门,要求她历练江湖的原因,“破九霄”功法必须入世修炼,在大千世界和无数次生死对战中经受经验的打磨,才有可能真正攀上高峰。
那么就从郭平戎开始,让她完全自己解决吧。
何况,如果元昭诩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事,知道她受此挫折依旧贼心不死还想着虎口夺人,八成不会同意她的傻子计划,孟扶摇斜眼瞄了元昭诩一眼,又一眼……哎,他会不会觉得大男人的自尊受伤了什么的?
她瞄得次数太频繁,引起了元宝大人的不满,忽地窜上来,在她面前做了个“踺子后手翻转体一百八十度接前直空翻五百四十度”。
孟扶摇一边吃鱼一边偷瞄元昭诩,本来就在分心,眼前突然一阵眼花缭乱,肥白的影子团团一转,看得她脑袋一昏,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
随即嗓子一痛,被鱼刺卡了。
孟扶摇“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抓起根鱼骨头就去追杀恶毒的元宝大人,我插!我插插插!
元宝大人如风逃窜,孟扶摇还没追出几步便被一双手拉住,她回身,身后元昭诩半侧身,笑意如山间岚气浅浅罩上来,道,“卡着个鱼刺追元宝,不怕鱼刺越卡越深么。”
他微微用力,孟扶摇身不由主的坐下来,对面,元昭诩微笑倾身,抬起她的下巴,道,“张嘴。”
孟扶摇呆呆张嘴,张开嘴才发觉自己这姿势很傻,随即又想,难道他要伸手帮我去取鱼刺么?这这这这……这太暧昧了吧?
一个念头没转完,忽觉眼前一暗,淡香微袭,某人惊艳绝伦的脸已经压了下来,浓密的长睫在她脸上刷下一小片阴影,他眼眸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四周气息如醇酒般流动,孟扶摇僵在那里忘记动弹,怔怔看着那点带着淡香的阴影在自己眼前不住放大……
“咕嘟。”
在唇与唇即将接触前零点零一厘,在肌肤与肌肤即将相接前零点零一秒,孟扶摇终于因为震惊太过,很煞风景的狠狠咽了口唾沫。
然后,孟扶摇嗓子里的鱼刺被咽下去了……
几乎是立刻,无限放大的美貌容颜再次恢复成正常角度,光影一亮,淡香散去,孟扶摇还没回过神,元昭诩已经微笑着坐回火堆,漫不经心的拨着火苗,问,“你还愣着做什么?很失望?”
孟扶摇自然死也不能承认,直了直脖子,跳起来色厉内荏先发制人的指控,“我被你吓着了!你意图夺去我的初吻!”
元昭诩好整以暇将下一条鱼放火上烤,才若无其事的对脸红脖子粗的孟扶摇答:
“那我的初吻早就被你夺走了,我该怎么办?”
“嗄?”孟扶摇睁大眼,没有吧没有吧,我啥时候尝过你我自己会不知道?骗我吧骗我吧?不过瞧这家伙神情,不像是说谎啊……不会吧不会吧……
元昭诩却已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更加细心的将手中烤鱼的鱼刺一一剔掉,直到确定所有的大刺小刺一个不留,孟扶摇完全不会再有被卡的可能,才道,“张嘴。”
孟扶摇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思绪中没出来,下意识的张嘴。
嘴里突然被塞进绵软香酥的烤鱼肉。
听见那人微笑而起,衣袍细碎之声里他淡淡道:
“既然你的大事不用我管,那么剔鱼刺这样的小事,我还是可以帮忙的吧?”
第十五章 独闯重围
孟扶摇伏在建武将军府的外墙沿上,满脸郁卒和烦躁。
烦躁的原因一:好像某人真的生气了,那天塞了她一嘴鱼肉居然就这样拍拍屁股走路了,连元宝大人走的时候都故意对着她撒了泡尿以示鄙视。
烦躁的原因二:巧灵嫁进将军府已经三天了,她有心不去管这个一心攀龙附凤的丫头,想着也许郭平戎会对她例外,那自己何必多事?再说郭平戎已经起了防备,再想有什么动作只会是自投罗网,自己还不至于傻到这地步。谁知道今日在将军府外恰巧遇上几个出门采买的婆子,从她们的言谈中知道了将军府新姨娘的惨烈近况,孟扶摇听完后,怔怔在墙角画了半天圈圈,最终叹着气去做了些准备,今夜三更不到,便趴上了郭府内堂的屋檐。
夜风从檐角呼呼刮过,已经即将进入腊月,晚来天欲雪,苦命的孟扶摇却没有红泥小火炉绿蚁醅新酒的享受,人在高处不胜寒,四面沉沉的风,携着森然的雪意旋转逼来,孟扶摇趴得时辰久了,连睫毛上都结了一层淡白的霜花。
然而她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却亮如星辰,钻石般光芒闪耀,毫无倦意与怯意,甚至还有些兴致勃勃。
底下,屋檐之下,隐约有细碎之声传来,声音虽低,在这寂静的寒夜里却具有极其强大的穿透力,那是女子哀婉的呻吟和哭泣,男子动情的喘息,那一点淡红霞影纱的窗纸,依稀映出交缠的男女身影,模糊却又暧昧,可以想见室内炉火熊熊,温暖如春,锦榻玉帐间正被翻红浪,那些相触的体肤,混合的汗水,腻开的胭脂和体液的微腥气息,都化为骚动而缠绵的节奏,打乱了这夜原本平静的脉搏。
屋中人翻覆颠倒彻夜不休,孟扶摇趴檐听墙听得不亦乐乎,反正她衣服穿得厚,宗越前几天给了她一件贴身薄裘,看起来薄,穿上却极其轻便暖和,只是衣领上有淡淡药味,不过宗医圣拿出什么东西都带点药香的,孟扶摇也就不计较了。
到了夜深,突降大雪,梅花般的雪片子从乌黑的苍穹不住洒落,不多时伏在屋顶的人儿身上便落了一层雪,远远望去如一座雪铸的雕塑。
四更时分,底下屋门一响,郭平戎锦袍重裘开门出来,立即有廊下等候的侍卫迎上前去,递上油衣打起伞,护持着他一路去了。
看着那几行迤逦在雪地上的脚印远去,四面又渐渐回复寂静,孟扶摇才掀起几片瓦,一朵雪花般的从屋顶飘了下去。
她一落地,抖抖雪,对正趴在榻上哭泣的巧灵笑道,“我又来了。”
巧灵霍然抬头,含泪的眼眸盯着她,孟扶摇耸耸肩道,“上次我运气不好,撞上你男人正在你房里提前过洞房夜,这次我看着他走了,该不会再次相见欢了吧?”
巧灵支起身子,怔怔的看着她,半晌,眼泪又瀑布般的流下来。
孟扶摇叹一口气,也不想说什么了,她眼尖,巧灵一支身便看见了她全身上下惨不忍睹的淤青和伤痕,可以想见,掩盖在被子下的,又会是怎样的惨状。
孟扶摇却没有立即上前,而是走到妆台前,举起黄铜镜照了照,又将镜子放回,笑道,“这雪打得我脸上全湿了。”顺手拿桌上一块手帕擦了擦脸和脖子。
擦完脸她才回身,走到巧灵身前,掀开她被子,眼光落到她下身,倒抽了一口气,随即转开眼,取过斗篷给她披了,背对着她蹲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