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树木的轻响之间,笼罩着宅邸的魔术结界外巡逻的蜂形使魔亦在振翅间发出细小的嗡鸣。倏地所有魔虫都改变了行进的方向,齐齐向着庭院的入口处飞去——
一片嘈杂的虫鸣之间,半空中魔力光粒聚集凝结,具现出两道身影。
——厄伽扶着迪卢木多,轻盈地落在了小径上。
小径的尽头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佝偻老人。见此情景,他发出一声枯哑的怪笑,慢吞吞道:“跟我来吧。”说着慢慢转过身朝着偏路走去。
小豆不愿过多和脏砚答对,看了一眼已失去神智的迪卢木多,安静地跟上。
间桐邸地下虫库中的隔间中,有一间摆放魔术法阵的暗室,正是她被召唤出来的地方。脏砚以真言打开了暗室的门锁,随即离开了虫库。
地面上刻画着以蜿蜒狰狞的咒文构成的魔法圆阵。
小豆将迪卢木多放在阵中,刻画在地面的魔术秘字立刻亮起猩红的魔光,形成一片淡淡的光膜、包裹住英灵的身躯。
片刻之后,迪卢木多胸口和掌心的伤口渐渐停止了流血。
……
神思骤然脱离了混沌,迪卢木多猛地睁开了眼睛。刚要动作,胸口和掌心就传来剧痛,随即肩膀就被一只手按住了。
视野重归清晰。暗室昏暗的烛光勾勒出他身边人的轮廓——
迪卢木多张了张唇,方哑声道:“……Berserker。”
——厄伽倚着一旁陈旧的器物柜,姿态懒怠地坐在他旁边的地面上。见他认出她了,才慢条斯理收回手,敲了敲地上魔光流动的魔术秘字,“最好别乱动。和这个中断连接的话,以你的伤势恐怕捱不了多久。”
碰触他肩膀时,她的手又沾染上几星血迹。迪卢木多这才注意到她的铠甲沾染了不少的污血,脸颊上也染上几点猩红,衬着腻白的皮肤撞色格外强烈。而她似乎毫不在意,还用沾血的手随便地理了理肩头因污血而缠结的发。
迪卢木多微有些涣散的目光凝聚了一些,缓声道:“无论如何……谢谢。”
她不置可否,细细地看了他一眼。“弄成这副光景还真是凄凉。Saber的御主很会打算。”
“卑鄙外道……”迪卢木多哑声说道,“被贪婪蒙蔽本心,为了圣杯而不择手段,玷污骑士的荣耀……那种人的愿望,一定……会成为灾厄……”
她支起身,扶住他耳边的地面,倾身俯首看向他。
“既然这么愤怒不甘,”她缓缓抬起右手、悬在他眼前,“那么你想要亲手灭杀践踏你愿望之人,再和骑士王堂堂正正决一次胜负吗?”
手背翻转向下,指铠化作光粒消散。暗室之内,她手背上的蜿蜒的令咒泛起殷红微光。
“御主死后,我的手背上就出现了这个。现在和我缔结契约,你就能重返战场。”
迪卢木多微微动容,神色惊愕地看着她手上的圣痕。片刻后他敛起眉眼,再度沉默了。少顷,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他轻声答道。“再继续战斗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随着灵核魔力的快速弱化,英灵的双眸益发暗沉空洞。
“我来到此世的初衷,是为了履行我从前未竟的忠诚与信义之道,为主君带来胜利。……现在,已经不能够实现了。”
即便身处末路,他的语调仍是沉稳而柔美的。鲜血浸透铠甲,烛火照出他如同雕塑般静美却苍白的面容轮廓。骑士静静躺在地上等待死亡,双眼的光芒逐渐熄灭,却透出一种极美之物即将陨落的异质美感。
“御主已经背弃了我。……我已经没有可以寄托给圣杯的愿望了。”
小豆微微眯起眼。
忠于主君、友爱兄弟、怜悯弱者,亦从不拒绝向他求助的女性,这个男人生前就具备着作为一名骑士一切优秀的美德。而这种一视同仁的温柔,恰恰又源自他内在近乎残酷的、难以被打动和说服的自矜。
用时间慢慢打磨这份自矜、将其软化是不可能的。……毕竟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那就只能将其拉下神坛,彻底粉碎了。
她收回悬在他面前的手,啪地扶在他另一侧耳边的地面,猛地俯下身!
她的长发自盔甲纷纷滑下,落在他胸口。距离近到几乎脸贴脸,迪卢木多不禁屏住了呼吸——
“从一开始就想错了啊。”她微微勾起唇。“还不明白吗?你的愿望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实现的。”
迪卢木多微微蹙眉:“……为什么?”
她悠然地沉吟了片刻,答道:“因为你所抱持的那份远古亡者的道义,从根本上就与现世之人的道义相悖。这时代荣耀一文不值,失败才是最大的耻辱。‘卑鄙’不称为‘卑鄙’,而称作‘机变’。再挑多少个新御主结果都是一样,他们是不可能理解你的——你也不可能理解他们。……可你若选择我,结局就会不一样。”
呼吸可闻,近到连她睫毛落下的浅淡阴影都可看清。烛火跳动间,她血红瞳孔中仿佛有恶毒的火苗跃动。
“因为我的道义与你相同,我的兵法从不会令我的战士蒙受耻辱。”
语声轻缓,却带着惑人的威压。
“……如果心底尚有未解的疑问,就由圣杯来裁夺吧。裁夺你的荣耀、愿望与令你疑惑的抉择。”
迪卢木多微微睁大了双眼。
寂静良久,直到吡啵一声烛火跳动;仿佛如梦初醒一般,他的手指蓦地颤了颤,神色复杂起来。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静待一阵后,倏地启唇道:“……汝之身听吾号令,托付吾之命运于汝剑。”
英灵念动真言的语声启动了禁制,魔力涌动、制造出旋转的风流。
“遵从圣杯的召唤,遵从这意志、这天理者,立时回答。”
手背的令咒亮起绽放出灼然的光芒,只等被契约者的应答——
迪卢木多似乎一时无法言语,只默然地盯住她。
再开口时,语气已不复之前的平静。
“吾……在此誓约。”
嗓音渐趋暗哑,仿若诀别时的呓语。
“汝之贡品,将为吾之血肉。……厄伽,我的主人。”
话音刚落,令咒便如同燃烧起来一般、合着地面上的魔术秘字一并亮起火焰般的光芒!
以刻有圣痕的手抚上迪卢木多的侧脸,小豆垂下头,微阖眼帘、吻上了他的唇。
迪卢木多一愕,刚想躲开,就感觉解除禁制的魔力透过两人骤然联通的魔术回路奔流而来,充盈了血脉。
她的舌尖探入他唇缝些许,旋即被他唇齿间溢出的腥甜鲜血气息所包裹。
并不含情.欲、也并未再深入的吻,承托着不断释出的巨量魔力、源源不绝地进入了重伤的英灵体内,使他掌心和胸口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
随着魔力的释出,厄伽周身慢慢弥漫起漆黑的浊气,逐渐将两人覆盖——
烛台被剧烈的魔风吹倒,落地时火光应声而灭,只余天窗透入的月光。清冷的微光之下,迪卢木多魔装的轻铠被那黑气覆盖、侵染,色泽黯淡下去,直至变成了毫无光彩的纯黑色。象征着英灵魔化的血红魔术纹路宛如血脉,在黑色的轻甲上不断蔓生、直至爬升至他的手臂。
骑士泛着暗金色柔和光泽的眸子逐渐被血色侵染。
他缓慢地闭了一下眼;
再睁开时,双瞳已异化成猩红的色泽。
☆、65. Fate·Zero64:21:13
新都酒吧街。
霓虹初上,正是都市里夜行生物开始活跃的时候。不少打扮光鲜的男男女女往夜场聚集,街道上洋溢着旖旎暧昧的气氛。
一身常服、体魄修长而舒展的迪卢木多方走进街道,就简简单单吸引了大片猎艳的视线。不过现下他无暇注意这些末节,只抬眼细细扫过街道的每个方向。英灵的魔视视距极远,不久便寻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果不其然是在这里。
一家生意火爆的酒吧门口,厄伽正端着酒杯闲适地站在那里,和旁边一个年轻男人姿态狎昵地耳语。
……
小豆感觉到身后的魔力气息时,身边刚认识不久的男人在耳语间手方轻轻落在她腰上。倏地听到身后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紧接着她腰上那只手的温度骤然消失——
回过头,就看到迪卢木多正站在她身后,面色平淡地握着那个男人的手腕,简短地说了声“抱歉”。后者并不纠缠,自然地和她点头道别就走开了。迪卢木多目送那男人走进酒吧里面,才微垂头看向厄伽,“您又在这里。”
小豆没有接茬,而是反问:“你怎么来这里了?有要紧事?”
“Saber的御主试图暗杀Rider的御主。”迪卢木多微一点头,“没有成功,因为Saber预先为Rider传信了。”
“好风骨啊……”她意味不明地感叹一句,眼风却在街边林立的酒吧打转,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不久之前Rider已经出动,目标有可能是Saber的驻地。要追踪他的动向吗?”
“嗯?我不是说过吗,随你喜欢、予你自由,你来决定。如果想参战或是向谁挑战,去就是了。”
闻言,迪卢木多没有接话,沉默下来。
小豆十分会意。两人契约的事没过多久就被其他对手知晓——相应的,她由于消化了海魔的魔力和Caster蕴藏近乎无限魔力的宝具,就算没有御主供给魔力也能在常世自如行走、也是因此才能为枪兵供魔的事,大概也很快就被调查明白了。原本魔术师作为御主实力远不如英灵,现下这种简直是开挂的双英灵主仆组合几乎是没有弱点的强敌,之前有心追杀枪兵的卫宫切嗣大概改换了目标,而另一方面吉尔伽美什消息全无,Rider主从也动机不明,连日来正好没有主动上门的对手。于是数日来她对圣杯战争基本就是这么一副不上心的态度,不管白天晚上都在外流连饮乐,完全晾着迪卢木多不管。就算他问起,也统统用让他自由行动这样的回答敷衍过去。
综上,挖角的时候说什么“朕的兵法绝不会让朕的爱卿蒙羞”这种漂亮话,转头人挖来了直接晾着不用,当老板的更是一副“朕不干活,朕要刷微博”的消极怠工态度,过了这么多天,火候有点超过了。
……呵呵,豆神当然知道光松狗绳儿不行,蓝瑟哥这种哲学系,脑洞少松一铲子土都达不到目的。不过再不给自己放几天假,还要关在家里天天对着男神那张绝美的忧郁脸,豆神自己都要扛不住虐了好吗?契约那天她的负面情绪差点爆发,也多亏了这几天的“休假”才压下去了……
不过目下休息够了,也是时候该开工了。远了这么多天,正是谈心的好时候。
一片安静当中,迪卢木多面露犹豫之色,终于轻声开口。
“……您不想参与圣杯战争?”
小豆原本就等着迪卢木多这一问,闻言自然地答道:“要说完全不想参与也不尽然。只是当下有更重要的事忙着去做。”
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回答,迪卢木多稍稍一滞,“是什么事……?”
“……”小豆神色不变,隔了一会儿后才慢慢说:“忙着为我的御主伤心。”
迪卢木多愣住了。
小豆看着他的表情,顿住了话音。心软多情大概是迪卢木多最大的弱点,以至于旁人稍微露出些脆弱来,他的防线便要垮。
……不过从头骗到尾,也就只有这时有机会对他说这么一次实话了。
她虚起眸光看着手里的酒杯,想了想,才又开口。
“我以为我去冥河之后,已经看遍了此生能见的伤心事,可来到此世却还又多看到几桩。”
来到这里几天,就受虐几天。话说到这脑子里又交错浮现出无数旧人脸庞,有以摩、有雁夜,小豆忍不住苦笑。
半晌,她才续道:“……这样不好。归于虚无几千年,能够自沉眠中醒来、再次在常世行走呼吸实在来之不易,比起圣杯……还是尽力留下些讨人喜欢的回忆实在些。”她以指节缓缓敲了敲手中的酒杯,“比如这个。……因此这几天才热衷闲逛。”
这也是实话。总不成有一天终于能回家了,发现这段经历过后带回来的全是些悲惨回忆吧?
她抬眼看向他。
昏暗霓虹下,迪卢木多微微动容,眉眼间透出若有若无的悯惜之色。头顶金色数字闪烁数次,开始缓慢上跳——
“所以目下暂且先不想圣杯,”小豆仿若未觉,用杯口朝身后酒吧正门的方向点了点,“而是想想别的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