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遐玉略作沉吟,利落地起身:“薄施脂粉既可,我可不想贴什么面靥。”
“如今正好桃花盛开,不如在眉间点个桃花妆?”念娘眼睛一亮,跟在她身后继续念叨。
李遐玉似笑非笑地斜了她一眼:“也罢,由得你妆扮就是了。”而后,她便踏出了院子,径直往校场而去。无论风吹雨打,无论是否身在家中,他们五人每日一早必会习武至少一个时辰。一场新雪而已,并非暴风骤雨,大家自然依旧齐聚在校场之上。
许是方才有些耽误的缘故,李遐玉来到校场上时,孙夏与李遐龄已经抡着斧头、举着长枪在对战了。孙夏气力一向很大,几板斧下来便将李遐龄的长枪磕飞出去,最后一斧劈空了,竟砍进了地面的石板中。李遐龄帮他将斧头拔出来,对着那足足有一寸深的裂口啧啧赞叹:“大兄这一斧子若是砍在树上,恐怕轻轻松松便能将那些足足有腰粗的树砍断罢?”
“好端端的砍树作甚?砍人的时候便宜就成!”孙夏咧开嘴笑起来。
“也是。”李遐龄早已习惯他这般“直率”的形容,并不觉得如何血腥。见李遐玉正在旁边射箭,他便拿着长枪凑过去看了看:“今日起了风,阿姊依然十射十中,准头竟然毫无变化,真厉害!”
李遐玉射了足足百箭,直到两条手臂都发麻才停下来:“你也射几箭给我瞧瞧。”他往后不投军,射艺与骑术才是最为紧要的,长枪与刀术可当做健体之用。
“阿姊,怎么不见阿兄?”李遐龄挑了一张趁手的弓,左顾右盼,“昨日我翻了翻他带回的历年省试实录册子,瞧见他在旁边写的小字注释,许多用典我都不太清楚,还想与他讨论一番呢。”
闻言,李遐玉亦回首遥望,瞧见孙秋娘正提着长鞭过来:“许是阿兄有些忙罢。我邀了你们下午去品茗赏雪,那时候再问就是了。”
李遐龄颇有些失落,又振作精神:“说这些,你们定会觉得无趣。倒不如咱们问一问大兄和阿兄,长安都有些什么新鲜事,热不热闹。等到我要赴省试的时候,咱们一家人都去长安住一段时日。”
说话间,孙秋娘已经走上前来,甩着鞭子,抿着唇浅笑:“待你省试的时候,还不知得等多少年呢。十年八年?恐怕那时候我们早便去过了。说起来,咱们要是想去长安,什么时候不能去?”
“哼。”见她满面笑容,说的话却十足不中听,李遐龄扭开脸,自顾自射箭去了。
李遐玉略作思索,唤来旁边的思娘,让她去谢琰的院子里问一问:“阿兄可别是病了,仔细问清楚再回话。”如谢琰这种从来不生病的,若是一旦病起来,必定来势汹汹,轻忽不得。
思娘颔首答应,赶紧去了。
却说此时的谢琰,已经在正房厅堂中枯坐了一整夜。仿佛只是一睁眼、一闭眼而已,夜色便渐渐褪尽,屋檐前映照着雪光,将未燃灯火的室内照得亮堂许多。他似乎想了许多事,又似乎什么也不曾想过。
“三郎君?”冯四唤了一声,虎背熊腰将半扇门给遮得严严实实。
谢琰眼睫微微动了动,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室内有些昏暗。不过,当冯四进来趺坐下之后,便又有雪光投过来,映得他的脸庞半明半暗。“冯四师傅昨夜便赶回来了?”他开口询问道,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十分嘶哑。
冯四拧紧眉头:“赶着夜禁的时候家来的,因太晚便没有入内求见。三郎君莫非身体不适?可需请医者来瞧一瞧?”
“无妨,只是昨夜辗转反侧,未曾入眠罢了。”谢琰答道,饮了一口冰冷的浆水润了润喉,“老宅一切可安好?大兄省试的结果如何?他想继续留在长安,还是回陈州去?”
“那便先说大郎君——三郎君所料不错,大郎君落榜了,不过似乎并没有回陈州的念头。听老仆说起,那座小院子刚开始赁了半年,最近他似乎正在筹钱准备续赁。大郎君过得有些拮据,私下抄了好些法帖去书肆寄卖。”说着,连冯四都觉得谢璞实在不容易,“老宅中依旧过得不错,该有的排场也都有,每个月娘子都会去郊外的寺观里布施。二郎君也已经娶妻,是琅琊颜氏女,据说很是温柔孝顺。”
“颜氏女……”谢琰笑哼了一声,“他们家如今也是一等门第,又是累世官宦,若是显支嫡脉,恐怕也瞧不上咱们。何况,琅琊颜氏与谢氏素来不曾联姻,母亲到底是如何想到这桩婚事的?”
冯四犹豫片刻,才低声回道:“听家中仆从传闻,这颜氏女确实是嫡房嫡脉,但不得家中继母欢喜。娘子百般打听之后,便舍了些嫁妆换了资财,以重礼聘了那颜氏娘子回来。若是再迟些时日,那颜家继母恐怕便要将她典卖给别家了。也正因如此,颜氏娘子极为感激娘子,每日侍奉得很是周到。”
“……”谢琰胸臆当中闷着的气怒不断翻涌,瞧起来却依旧冷静,“呵,大兄在长安只能抄法帖售卖维持生计,母亲却依旧只在乎排场,在乎结亲的门第。她曾与我们说过,决不许以财议婚,如今二兄的婚事又与财婚有什么分别?!不过是自家拿财货出来,换了个一等门第的世家女而已!!才短短几年,家中的产业便已经维持不下去,须得她动用自己的嫁妆……再过些年头,她拿什么来维持那些排场?!”
“三郎君……待大郎君省试通过之后,或许便好些了。”冯四低声道。
“便是通过省试,也不过是八九品的小官罢了!勉强赁得起那个小院子,奉养母亲却远远不够。”谢琰的神情越发冷淡,“也罢,应该让母亲过一过真正落魄世家的日子,否则她永远都不会承认事实。大兄、二兄亦是如此,一味愚孝的苦果,也该仔细品尝一番。”顿了顿,他又问:“我的婚事,打听得如何?”
冯四忙答道:“娶了颜氏娘子之后,娘子似乎觉得这种法子不错,继续四处打听来着。我们将真真假假的流言传了出去,娘子听了勃然大怒,似乎暂时没了心思。不过,如颜氏娘子这般的家境,恐怕得了资财就觉得够了,三郎君便是再如何自污,他们也不会在乎。”
“能拖一阵便是一阵。”谢琰道,“再替我去要些钱财做四处游学的路费,也替母亲多传一传大兄如今的辛苦。若是打听到谢家拿不出多少财货,只是个空架子,那些只愿意财婚的世家自然不会答应结亲。”
作者有话要说:
PS.解释下财婚吧,通常就是一些不要脸的世家支脉,把儿子女儿论斤卖的意思╮(╯_╰)╭。为了娶个五姓女嫁个五姓子什么的,就用丰厚的聘礼或者嫁妆来换。其实在魏晋的时候就有这个风头了,很多有风骨的世家子女坚决拒绝这种财婚,但是也挡不住利欲熏心。现在三郎他娘做的事,就是用自己的嫁妆去换个侄媳妇回来,典型的买媳妇(OTZ)。当然谢氏是顶级门第,人家不觉得这是丢脸的财婚而已╮(╯_╰)╭。
PS.PS.琅琊颜氏(琅琊是不是很眼熟?),也是一等门第,当年算是比王谢低一级这种的。大家不熟吗?好吧,他们家以前出过赫赫有名的颜之推,再过不到一百年吧,还会出一位叫做“颜真卿”的童鞋,书法大家。累世官宦不是说着玩的,颜真卿的从兄颜杲卿什么的也很有名哦,大家去百度吧。
☆、第八十一章 谢郎决意
眼睁睁看着陈郡谢氏日渐败落下去,甚至即将落魄得连那些寒门耕读人家也不如,谢琰心中自然痛苦。曾几何时,他翻族谱的时候,对着那些在史书中赫赫生辉的名字亦会无比自豪;曾几何时,跪在祠堂中仰望密密麻麻的灵位,他亦是无比敬仰,豪气万千地意欲效而仿之;曾几何时,他当真以为魏晋风流、王谢荣光尚未远去。
然而,当他懂事之后,却渐渐醒悟过来,族谱与祠堂都只是过去而已。史书上的那些煊赫,离此时已然数百年之久,陈郡阳夏谢氏历经孙恩之乱、侯景之乱的屠戮之后,便早已不复乌衣巷的荣华盛景。
只是,作为宗妇的母亲却始终掩耳盗铃、好高骛远。她的执着并没有错,她也想重振谢氏荣光,她亦是望子成龙——但她却从来不肯细想,靠着中进士一飞冲天,再传谢家文名,究竟是否适合眼下的谢氏。为了所谓的世家颜面与门第婚姻,她更是言行不一,已经走入了极端。婚姻本应是结两姓之好,互相支持。太原王氏是母家尚且不说,琅琊颜氏那一支竟然买卖儿女,人品如此令人不齿,未来非但于谢氏无益反倒有害。
折腾到如今这般地步,谢琰对母亲已然彻底失望。他冷淡地望着门外的雪景,只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清醒:“呵,我的婚事,从今往后都不必烦劳母亲费心了。敬而远之,仅此而已。”他既然能为自己的志向离家出走,又为何不能主宰自己的婚姻?他为何要因顾忌她之故,将他眼下所能拥有的一切美好都拱手相送给旁人?他并非不孝者,亦非愚孝者,他的孝顺,便是振兴谢氏,让母亲得到她梦寐以求的诰命品阶,令她衣食无忧。除此之外,恕他无法牺牲自己,以成全她的执念。
“三郎君?”冯四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庞大的身躯。他那般高大结实的汉子,此刻却处处透着忧心与谨慎,瞧起来实在是不相称得很,甚至让人不禁生出几分滑稽的意味。
“我已经有了意中人。”谢琰道,又饮了一口冰冷的水,寒彻心扉,“故而绝不能让母亲插手我的婚事。呵,再过几年,家中恐怕连像样的聘礼都备不齐了,不让她插手反倒是好事,至少大兄、二兄暂且不必发愁因我成婚而彻底掏空了家底。”
冯四松了口气:“原来如此,所以三郎君才对婚事如此上心。既然有了意中人,那便只管去求来就是!相信李都尉与柴郡君也很愿意为郎君主持婚事。俺再带着些人多走几趟西域,一定给三郎君赚足了聘礼的钱财!”他拍着胸膛,呵呵大笑:“能把中意的媳妇娶回来,才是大丈夫所为!当初俺看上了和娘,还不是厚着脸皮请柴郡君成全?”
冯四前两年娶的娘子周氏,正是柴郡君倚重的一位管事娘子,亦是少年丧夫的寡妇。冯四独喜她性情爽利、处事成熟,磨了好些日子才提亲成功。如今两人都放为了良籍,替谢琰打理好不容易渐渐增添的产业。购置这些产业的钱财来源,绝大部分都是谢琰剿灭马贼时的收获,以及如今的俸给职田。幸而周氏是柴氏亲手调教而出的管事娘子,擅长打理产业,不过一两年过去,便让谢琰也算得上是小有薄产了。
“烦劳你们了。”谢琰道,“不过,冯四师傅还是应当尽快将这些事暂且放下,记入军籍。不日或许便会零零星星生起战事,你也很该挣些功勋、光宗耀祖。”
“三郎君眼下无人可用,俺实在不放心。”冯四回道,“要是底下那群小子能堪大用,俺才能安心去军府搏个出身。”他带着的毕竟都是一群少年郎,对谢琰这位主人的感情较为复杂,交织着感激与尊重,却并不似他这般忠心耿耿。
“无妨。向元娘借几个部曲带着他们便是。”谢琰道,“而且往后他们也须得上战场,照样能跟在你身后。”既然他想娶元娘,便不必与李家分得太清楚。而且先前他也曾带领李家部曲好几年,彼此之间早已经十分信任。
“……也好!”冯四干脆地答应了,“等三郎君订了亲,俺就去入军籍!”
谢琰垂下眸,嘴角扬了起来:“我亦希望,你不必等得太久。”元娘便是一时对他无意又何妨?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与她相处这么些年,互相扶持着走来,总比何飞箭那些幼时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更有优势罢。何况,他更有自信能得到家人的肯定与支持。将元娘交给他,远比交给任何人更可信。
看来,果真是关心则乱。身在其中,倒是一时没能想得清楚明白。昨夜那般好的时机,他本应该顺势便求亲才是。
冯四瞥着他满脸的笑意,心中如猫犬抓了一般,很想问一问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但自家三郎君的脾性他很清楚,若是没有九成九的胜算,他是决计不会透露半分的,以免生出什么不必要的事端来。
就在此时,院门外传来思娘与念娘的声音:“谢郎君可在?奴奉元娘之命,来问一问谢郎君是否身体不适。”“奴也奉了元娘之命,给谢郎君送午后品茗赏雪的花贴。”因谢琰身边一向没有婢女服侍,昨夜又吩咐仆从小厮不得随意入内打扰,故而只有冯四带来的三四个少年部曲守在外头,瞪圆了眼不让两个婢女入内:“冯四叔在里头与郎君说话哩!”
谢琰翩翩而起,掸了掸衣裾,披上玄色的裘衣,踏出门去。玉树琼枝之中,他乌发乌眸玄衣,竟也有几分飘飘似仙之感,足以令人转不开眼去。当他出现在院门处时,就连早已经习惯他优雅举止的思娘、念娘也不由得有些出了神。
“让元娘挂念了,我不过是因有些事耽搁了而已,这便去校场。”谢琰接过念娘给的桃花枝,笑容越发深了些,视线飘了过去,低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说罢,他便拿着桃花枝径直往校场方向去了,留下五人在原地面面相觑——他们虽都识字,但到底从未背诵过《诗》(《诗经》),哪里能理解方才那句文绉绉的话中的意味深长?
冯四咳了一声,板起脸道:“都散了!各做各的事!三郎君院子里怎么一个人也不见?将小厮仆从都赶紧唤回来,好好守着!”他虽然没听懂三郎君方才的话,但作为“过来人”,自然很清楚那一刻他正处于什么状态——和开屏求偶的孔雀无异。莫非……罢了罢了,他还是别胡猜了。若当真是那位小娘子,自然比谁都当得起主母的责任。
谢琰来到校场时,已经很迟了,只射了一百箭暖了暖身子。待到一同去正院内堂用朝食的时候,他又取出那桃花枝,含笑问道:“阿玉怎么突然生了那般好兴致?不过,倒也巧了。这回在长安,我慕名去了茶肆与茶楼,学了分茶与冲茶之法,待会儿也让你们尝一尝我的手艺。”
品茶之道,是近年兴起于长安的新风尚。上好的茶叶价格堪比胡椒等名贵香料,已然渐渐成为西域商道中的重要商品。传闻中,当今太子殿下与书画大家崔子竟皆是分茶与冲茶的高手,圣人与皇后殿下也十分青睐茶饮、茶点。故而茶道的影响越来越广,渐渐成为高官贵族宴饮乃至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素来崇拜崔子竟的谢琰、李遐玉都对茶道情有独钟,可惜先前却只能照猫画虎,如今可算是初初入门了。
“果真?”李遐玉双眸一亮,“阿兄可否教我?”
“我也想学!”李遐龄、孙秋娘亦立刻凑上前来——阿姊欢喜的,他们自然也欢喜,而且愿意付出一切来讨得阿姊欢喜。
“教一个也是教,教一群也是教。”谢琰笑着瞥了他们一眼,“多准备几套茶具便是了。”亲如家人既有近水楼台的好处,亦有很难二人独处的坏处。不过,他倒也不急于一时,只需在该出手的时候“一击即中”就足够了。做了武官,他自然不会同文人那般婉转试探,元娘大概也不会喜欢那种九曲十八弯的暧昧情愫。
待李遐玉用完朝食回到院子中,便见念娘正满含期待将箱笼里的衣裳铺了一地,等着她回来挑呢。如今虽已入仲春,但因忽然下雪的缘故冷了许多,穿颜色鲜艳的春衫犹嫌太早。挑来挑去,主仆二人好不容易才寻出一件绣着满枝桃杏的中袖薄袄,配了条桃红色瑞花夹缬及胸长裙。
换了衣衫后,李遐玉便坐下,由得念娘继续折腾了。正上着妆容,孙秋娘捧着新做好的香囊笑吟吟地走过来,仔细端详了半晌,挑了一个杏花盛开的香囊给她佩戴:“阿姊今日真是有闲情逸致呢!竟也愿意费时间妆扮,总算没有枉费我给你挑的脂粉口脂。”她跃跃欲试,亲自拿起螺子黛,试着替李遐玉描眉。
“二娘这眉形描得太轻了些。”
“我觉得阿姊很适合这样的眉形。阿姊的眉本便生得好,若画得太浓反倒是不美。”
李遐玉闭上眼,索性也不管两人在旁边争论。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见谢琰的声音:“你们再这般拖下去,元娘恐怕都要睡着了。”她睁眼一瞧,却见他立在窗户边,正微笑着朝里头看,一身素色的宽袍大袖,显得格外闲逸潇洒:“按我看,摘一簇新鲜桃花缀在发髻边就足矣。”
“谢家阿兄说得很是!”孙秋娘赞同道,立即挽起了李遐玉的手臂,“阿姊,咱们一起去桃林里摘些罢。”
李遐玉有些无奈地颔首,朝着谢琰轻嗔道:“她们愈是兴奋,我便愈是懊悔。品茗赏雪便罢了,又何苦答应她们折腾自己一回呢?”
“也是她们不熟练的缘故。”谢琰笑道,“很少见你盛装打扮,这样确实亦不错。”
闻言,不过豆蔻年华的少女粲然笑了起来,比那窗外的春花盛放还更加妍丽几分。少年郎勾起嘴角,耳后悄悄地浮起了几丝红色。
☆、第八十二章 近水楼台
这场仲春的新雪瞧起来似乎声势浩大,却也不过持续了几日,便尽数融化了。湖泊中的冰雪逐渐化去,堤岸上的柳枝萌发出柔嫩的新芽。桃杏依旧在枝头盛放,笑迎温暖的春风。墙角梨树的花苞亦悄悄绽开,无声无息地吐露芬芳。
李遐玉走在园子里,有些好奇地观察着自家的花园。自从她将这园子交给毛遂自荐的孙秋娘打理之后,果然便渐渐旧貌换了新颜。虽无移步换景之类令人啧啧赞叹的精心布置,却总能在不经意时有所发现,充满了野趣。如今一年四季都姹紫嫣红、花团锦簇,总算也没有让这偌大的花园白白荒废了去。当然,李和心爱的菜园也依旧保留着,被一片竹林隔在角落中,旁边建了几间茅草屋,权作田园之乐。
“秋娘也颇费了一番心思。要将这偌大的园子打理妥当,且让家中人人都满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李遐玉禁不住叹道,又抿唇微笑,“怪不得她听见祖母让我来剪花簪戴,却没有央着一同过来,想是欲让我独自好生看一看这园子,回去后好好夸一夸她罢。以前她和玉郎总是做了些许小事,便忍不住在我跟前显摆起来,仿佛若能多得两句夸赞便再高兴不过。如今也总算是长大了,竟懂得迂回行事了。”
闻言,捧着玉盘与花剪的念娘笑了起来:“奴觉得,元娘恐怕早就已经将所有好话都夸尽了。不过,就算如此,夸赞哪有不重样的?不论听多少回,二娘与玉郎心里也必定欢喜得很。便是奴,偶尔得了元娘的称赞,也会暗喜好些天呢。”
“是么?”李遐玉略作思索,“夸赞其实都是虚的,倒不如从我的妆匣里挑一套新头面与她。再过一两年,她也到了该妆扮起来的年纪,妆匣须得塞得满满的才好。此外,就将家里的中馈渐渐交给她打理罢,也好让她多练一练手。”孙家先前虽是蓬门小户,但如今孙夏升迁顺利,又娶了姑臧夫人的孙女。说不得待到孙秋娘出阁的时候,能顺利嫁入官宦人家,那便须得主持中馈了。从此时便让她熟悉家中各项经济庶务,自是比嫁过去临时再学更好些。自家的小娘子,无论面对何事,都须得精明能干,不受人轻视方可。
说话间,两人便来到植满桃花杏花的林子前。李遐玉端详片刻,很快便将好几簇开得正盛的花剪下来。深深浅浅一片红色的桃杏在盛着些许清水的玉盘中渐渐堆满,她很随意地挑了几朵簪在发髻上:“你回去复命罢。我且去茶室瞧一瞧,阿兄是否还在。”
这两日谢琰特地将湖边的一处水阁辟为茶室,闲来无事的时候便在里头练习煎茶、分茶与冲茶的技艺。据他所言,若欲为人师,自然须得比他们更技高一筹方可。连续的休沐之日实在难得,他也只能赶在回军营忙碌起来之前多练习几遍。
“是。”念娘行礼退下后,李遐玉便举步来到茶室边。
远远便能闻见附近茶香袅袅,她含笑推开门,便见里头雾气弥漫,谢琰正以茶筅轻轻击打着杯子,仔细端详茶沫的形状。只见杯面上的细沫犹如堆雪,上头一轮圆日映照,而后便渐渐散去,如同海市蜃楼。
“阿兄。”李遐玉首度瞧见分茶成图的场景,禁不住在他身边坐下,“不过短短几日,居然便能点茶成图……假以时日,阿兄的技艺说不得也能名动灵州呢。”
“还早得很。”听得她所言,谢琰的眉眼皆柔和了几分,“比起长安那些茶艺高手,尚远远不如。他们分茶时,已经能够写字了。虽风骨欠缺些,却也名动京师。”煎茶分茶之道的点茶一笔,已然成为文士追求风雅的极致了。虽有些哗众取宠之嫌,却也实在很有趣味,令人总禁不住想要一再尝试。
李遐玉也用茶杯盛了些磨好的茶粉,一手用茶筅搅拌,一手高低错落地冲下沸水。不过片刻之间,便有雪白如云的茶沫涌上来,却来不及形成任何形状便匆匆散去了。她也并不气馁,又分了第二杯、第三杯。
谢琰侧首静静望着她,嘴角微勾,时不时以手中的茶筅帮她敲两下,使杯中茶沫能够成形。两人并坐在长案前,动作优雅如行云流水,面容隐没在沸腾的水壶涌出的雾气中,更增添了几分飘逸之感。
“阿姊、阿兄,今日教茶艺怎么也不叫上我?对了,何家二兄也来了,说是从未见过连喝茶水还如此讲究,很想见识一番。”李遐龄推门而入,眨了眨眼,望着被雾气掩去了几分身形的二人,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他尚未来得及细想,身后已经等得有几分不耐的何飞箭便推开了他,走入室内:“都有什么好茶?让我也尝尝?”定睛望见坐在同一张长案后的两人时,他的脚步微顿,而后毫不客气地在李遐玉对面坐下来。
“你也能尝出茶的好坏?”李遐玉放下水壶,笑看着杯面上堆起的如荻花般的茶沫,“这几杯茶都是我分的,你挑两杯尝尝看,有何不同?”
何飞箭以眼角余光扫了扫她身侧含笑的谢琰,挑了杯温茶饮下,又试了试刚分的热茶:“反正都是茶,除了热了凉了,还能有什么差别?不过,你这种茶水,倒是比我家喝的茗粥味道淡一些——但仔细说来,都是一样难喝!”
“牛嚼牡丹!”李遐龄听不得他胡乱评,立即为自家阿姊出头,“分茶涩中回甘,冲茶甘中带涩,两种各不相同,亦都是茶之本味。你以为喝什么都像果浆、酪浆和酒水?不会喝就别喝,我阿姊分的茶,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喝着的!”他将剩下的几杯茶都放到自己和谢琰跟前,很有些不让何飞箭再碰的意思。
谢琰微微一笑:“何二郎可有兴致学一学茶艺?若不嫌弃,某或许可教你入门。”
何飞箭抬起眼皮,撇了撇嘴:“堂堂大丈夫,学这种扭扭捏捏的玩意儿作甚?还不如去外头耍耍刀剑更痛快些!”他这张嘴一向不讨喜,李遐龄冷哼了一声扭过脸去不愿再看他一眼,谢琰依旧含笑,态度十分从容淡定。
李遐玉抿了一口茶水,回道:“阿兄就别勉强他了,以他的本事,哪里学得会这些。他也就会耍耍刀剑而已——”李遐龄赶紧接上一句:“连耍刀剑,也打不过阿姊,更别提阿兄了!文不成武不就,凭什么胡说八道!”姊弟二人语中的维护之意都相当明显。
许是被刺惯了,何飞箭依然面不改色,继续将手中的残茶喝完:“我是个粗人,确实什么也不懂。”而后,他自然而然地转换了话题:“怎么这两天都待在家中歇息,不去庄园里瞧一瞧?错过了冰嬉的好时机,只能等岁末再学了。”
“冰嬉这种游戏,偶尔为之尚可,却不可连日顽耍,免得移了大家的心思。”李遐玉回道,“而且,便是我不去庄园,头领们也能将属下约束得很妥当。日日夜夜与女兵们同食同住,和她们亲近起来是一回事,但若最终变得只能靠着我镇住她们,那便是本末倒置了。”
何飞箭若有所思,接道:“我是你的部曲,守在你身边护卫才是正理。既然你不去庄园,我便暂时在外院客房中住下。待会儿我就去拜见郡君,与她禀报一声。”
他所提似乎很有道理,李遐玉并未多想,便答应了:“仍是按照以前的规矩,若住下来,便得遵从我们家的作息,不可肆意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