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和笑道:“我没有这两位金贵,算不得尊姓,我姓杜,师父随便称呼就好。”
玄贞点头道:“原来是杜郎君,不知几位冒雪前来,有何吩咐?”
晏子钦道:“只是想为庙里添一些香火钱,顺便打听一下八月一日夜里,庙中也有什么怪异的事发生?”
玄贞的眉梢微微抽动,不知是为了香火钱还是为了打听事情,无论如何,免不了一番谈话,于是坐在三人对面,默然良久,才开口:“几位是想调查阮卿卿死前的事吧,贫道是个出家人,原不该欺瞒,可生性愚鲁,不知从何说起,请晏大人明示。”
晏子钦想了想,道:“那么恕我直言,八月初一夜里,阮卿卿可曾来过庙里?”
玄贞点头,晏子钦又问:“是她一个人来的,还是有人陪着她,陪着她的人是不是尹俊?”
玄贞怔住了,纵然她一直没有表情,却也能明显地看出她因惊讶或者恐惧而凝住了神情,默然良久,叹气道:“常说天理,贫道也算见识过了,若是两个月前问贫道这个问题,恐怕听不到真话,可到了今日,贫道大病一场,方才痊愈,立下誓愿,若有人问起阮卿卿之死,不提起尹俊便罢了,提起了,我必当如实相告。”
听她如此说,三人都竖起了耳朵,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个面容颓丧的老道姑。
“若按辈分,尹俊要叫我一声姑姑,可我出家半世,早该断了尘缘,之前怀着私心帮他遮掩,果然糟了报应。”
“八月初一,俊儿难得回家,夜里竟带着一个女子来到庙中,那时已经日薄西山,到了落锁的时分,可瞧他怒气冲冲,我也懒得阻拦,只见他拉着那女子到了注生殿,偶尔传来喊叫声,大概是他让那女子在送子娘娘面前发誓,说她腹中的孩子是他的,那女子低声说了几句,他又含含混混吵了起来。也是我疏忽,没注意,站在殿外让他适可而止,后来,徒弟们说俊儿出去了,我疑心那女子还在,亲自搜查了一遍,见没人,像是也走了,就锁了殿门,谁知第二日,她竟吊死在梁上。倘若我多留一份心,说不定……唉……”
玄贞说完,抬起头,叹道:“贫道已想通了,反正俊儿已死,阮卿卿也是自尽,该有的报应也都兑现了,贫道再没道理说谎。”
“如此看来,阮卿卿的确是自尽?”明姝依然在怀疑玄贞那番话的真实性,晏子钦却已拱手,从怀中拿出一封银子,交给玄贞。
明姝偷偷把他拉到一边,怒道:“你还真给她香火钱?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还未可知呢!”
晏子钦见娘子管教自己的样子和戏文里的“悍妇”、“妒妇”管教爱花钱的丈夫时如出一辙,不知为何,心里暖暖的,想必是明姝已经把自己看成和她同甘共苦的伴侣,因此才对家中的事情如此上心。
“她没说谎,要是她早知道阮卿卿会死在大殿中,应该连夜处理掉尸体,绝不会傻到让我们发现。你没察觉吗,因为命案,这里的香火已经没有昔日兴旺了,给她些香火钱也是惜弱怜贫。无论如何,这里是送子娘娘的庙宇,花些银子重塑金身,也算是为咱们在子嗣上的事积些阴德阳善。”
听了晏子钦这番解释,明姝才算顺了气,又分别去附近村落中的尹俊家、阮卿卿家中走访了一趟,两家比邻而居,光景却差了很多。尹俊家寒酸些,他是独子,虽然是个小吏,却不怎么往家送钱,估计也是俸禄稀薄,囊中羞涩。可阮卿卿家却阔气很多,阮父竟然还纳了一房小妾,生下一个四、五岁的儿子,穿绸戴金,很是娇惯。
回去的路上,杜和暗中嗤笑道:“卖儿卖女的钱果然好赚,临到老再娶个小的,一样传递香火,看来这天理也不过是说说。”
明姝道:“你看他现在好,可能好到几时?等他儿子长大,知道父亲的为人,哪里还会敬重他?”
她一边说,一边翻看一沓纸张,这是从尹俊家中拿来的,都是尹俊少年时到青年时写过的,多半是一时感想,短的一两句,长的七八句,都很潦草,小时候的多些,入城做官后不常回家,草稿也就少了很多。
晏子钦道:“尹俊家中还有些线索可循,阮卿卿家里早就把她的一些物品都处理掉了,烧的烧,卖的卖,恐怕还要回绮玉阁一趟,在她生前住过的房中才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
杜和见晏子钦看向自己,连忙摆手道:“看我做什么,我又不熟悉那里,只是去过……两、三次?”
晏子钦道:“可是你和罗娘子熟悉啊,让她带我们回去看看,封锁绮玉阁的禁军我去摆平,你去和罗娘子商量——她不是发誓不再回去了吗,恐怕只有你能劝动她。”
杜和不住地摇头,道:“我现在是不抵触她了,可是……也不想求她,她和我来真的,我却真的不想和她发生什么。她是个好女人,我不想看她空伤心,所以干脆不见面。”
明姝道:“你还是觉得她目的可疑?”
杜和叹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就算她不可疑,我哥哥嫂嫂也绝不会允许我娶一个歌妓,何况我这座庙小,放不下名满京师的花魁娘子,就此了断吧,别耽误人家。”
明姝和晏子钦相顾无言,尤其是明姝,她经常忘记横亘在杜和与罗绮玉之间的鸿沟是不可跨越的良贱之别,纵然罗娘子从良,以她的盛名,绝不可能平平稳稳度过一生,这也是很多名妓不得不嫁给富有的商人或是高官为妾室的原因——若是只凭感情嫁给某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子弟,恐怕要忍受的压力会更大,在白眼和议论中,昔日的感情逐渐消磨,又没有权力金钱做后盾,理想中的平静的生活终究是空中楼阁。
“那罗娘子怎么办,她都准备好为自己赎身后追随你了。”明姝无奈道。
杜和脸上阴晴不定,平时开朗好动到讨人嫌的他,竟然也有惆怅的时候。
回到太平坊家里,管家的陈嬷嬷早就命厨下准摆好了烧着滚沸浓汤的黄铜锅,被分成两半,一边是醇香的鸡汤,另一边是加了茱萸、姜蒜、花椒的辣汤,脸盆大的锅子坐在红泥炉上,冒起一团团带着香味的白气。
“冻坏了吧,快吃些东西驱驱寒!”陈嬷嬷一边帮明姝脱下厚重的外袍,一边笑着招呼。
桌上摆着手切的厚片羊肉和浓盐厚酱的蘸料,宋朝的人管这种食物叫暖锅,有点类似现代的火锅。
明姝穿越前曾在火锅料上读到一个故事,说是元□□忽必烈在行军时,部队突然要开拔,没时间准备食材,只能用头盔烧水煮肉,火锅由此诞生。她一直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直到到了宋朝才发现,中原地区早就有火锅了,听那些经历过五代十国时代的老人,原来那时就有分成五格的“巨大鸳鸯锅”,可以同时涮五种不同的味道。
“快看看,这盘羊脊肉是我切的!”罗绮玉从厨房走来,腰上系着围裙,袖子挽起,一身家常的布衣,和她昔日光鲜明艳的打扮完全不同,却别有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美。
她有心地把盘子放在杜和面前,顺便坐在他身边,可杜和却毫不动容,罗绮玉帮他夹起一片羊肉,放到他的盘中,却被他丢回去了。
“我不吃辣。”他道。
“哦……”罗绮玉是成都人,无辣不欢,没想到这一点。
明姝看看晏子钦,却发现晏子钦也尴尬地看着她,两人一对眼神,不约而同地举起杯,明姝道:“这几天忙着查案,还没招待罗娘子。这一杯酒,就祝罗娘子即将开始新生活。”
罗绮玉扯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道:“多谢。”一边说,一边斜睨着杜和,见他没什么表示,心里苦涩。她早已把这个人安排进了自己对未来生活的愿景中,可惜他却毫不在意,连一点情谊也看不出。
因为杜和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场面再度冷了下来,锅里的热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泡,一头儿冷死,一头儿热死,明姝和晏子钦夹在中间,上不去,下不来,饱受煎熬,沉默不语。
“装,还装!”罗绮玉喃喃道。
被她捅破,杜和也忍不住笑了,他本就是个极爱热闹的人,为了疏远罗绮玉,装了半天深沉,现在实在忍不住了,大笑道:“我有罪,给大家讲个笑话赔罪吧!”
明姝拍手道:“好好好,快说!”说着,用膝盖顶了晏子钦一下,让他一起鼓掌捧场。
杜和站起来,举着酒杯比比划划地讲着:“有个小娘子选郎君,有两家来求婚,东家郎貌丑、人富;西家郎人俊、家穷。父母问女儿想嫁给谁,女子回答说:‘两家都嫁。’爹娘不明白了,问她是什么意思,你猜她说什么——‘我去东家吃饭,到西家困觉!’哈哈哈哈哈!”
罗绮玉骂道:“作死,好促狭的笑话!”
杜和道:“这可是真人真事!”
明姝也怪他胡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扭头问晏子钦信不信,却见他沉默不语。
“你想起什么了?”明姝问。
晏子钦缓缓道:“我似乎能明白了。尹俊为阮卿卿赎身后,不是他不接阮卿卿回来,而是阮卿卿不甘心跟着他。”
罗绮玉听他提起绮玉阁的人,问道:“你的意思是?”
“阮卿卿也是在‘东家’和‘西家’两个郎君之间摇摆不定啊……”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写多了~_(:з」∠)_
已替换~
☆、第55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与丁珷的富贵显赫相比,尹俊的境况的确是寒怆到极点,一个是一等国公爷的爱子,生来就是人上人,一个是乡野寒门子弟,寒窗十载,不过换得衙门中一个书吏之职,俸禄微薄,前途渺茫。两相对比,恐怕每个人心中都自有一番计较。
尤其是当阮卿卿在青楼内见了许多泼天富贵,久而久之,不免觉得自己也理所应当地配得起那样的生活,可心底又打鼓,知道那些公子哥们不过是花言巧语,图一时新鲜,怎能比得上青梅竹马的尹俊知根知底。
进退犹疑间,虽然被尹俊花了大价钱赎身,却不愿就此将看上去唾手可得的富贵抛开,尤其是当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时。
倘若这个丁珷肯认下这个孩子,她是不是就能名正言顺地进入国公府做个妾室,然后母凭子贵,荣华一生呢?这样的结局显然比跟着一穷二白的尹俊忍受清贫要好得多。
“看来,明天还是要去绮玉阁一趟。”晏子钦袖手沉思着。
罗绮玉是何等通透的人,怎能不知他的言下之意,抿了抿嘴,轻声道:“毕竟是我熟悉的地方,就让我带晏大人去吧。”
晏子钦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没想到她这么爽快就答应下来。
“我正好还有些东西留在那里,这下可以顺便带回来,先回去准备准备,恕我提前离席。”罗绮玉说着,站起来福了福身,迈着小碎步回去了。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花厅外,明姝举着酒杯道:“瞧,多仗义!”
她有意无意地打量杜和的神情,却见他的眉间也是微微皱起,似乎很不忍。
“既然舍不得,就追上去看看。”她道。
杜和夹起一块白生生的嫩豆腐丢进明姝的酱料碟子里,道:“快吃,不要多管闲事。”
明姝耸耸肩,无奈地看了晏子钦一眼,心道,这两个人相互折磨着,他退一尺,她进一寸,推来阻去,何必呢?
回到房里,晏子钦坐在灯下翻看白天从尹俊家里拿到的字纸,将它们和京兆府衙门提供的尹俊生前的手札合在一处,逐页翻读。
手札上记录了他的收支状况,原来,他为了赎阮卿卿出来,已经攒钱近三年,账务上能隐晦地看出他也曾收过各种贿赂,甚至放过高利贷,所得数目不多,积攒起来却比月俸高出不少,怪不得进了衙门后也不给父母奉养之资,原来所有的收入除去极节省的吃用以外,其余的都存了下来。
“这个尹俊,为了阮卿卿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晏子钦放下纸张,靠在柔软的隐囊上。
明姝正在拿小木锤捶打自己的后背,奔波了一天,也该活络活络筋骨,见晏子钦躺下,也伸手过去帮他敲了几下。
“舒服吗?”一边帮他松散松散肩颈肌肉,一边笑嘻嘻地问。
“嗯,很舒服。要是能……一下就更舒服了?”他轻声道。
“你说什么?”明姝以为自己没听清,探头过去让他重说一遍,没想到被他勾住脖子,在脸颊上亲了一下。
明姝摸着火辣辣、热腾腾的脸颊,喃喃道:“你就是为了这个?”
晏子钦捏了捏她的鼻尖,笑道:“否则呢,你还在期待什么?”
“并没有。”明姝坐正了身子,继续拿着小木锤给自己敲背。
晏子钦又来扯她的衣袖,故意道:“难道……你想让我亲亲什么别的地方,比如这里?”说着,又不老实地捧着明姝的脸颊,指尖放在她的唇瓣上,却被明姝用小木锤打回去了。
“哎呦!”晏子钦捂着额头滚成一团,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明姝以为自己用力过猛,急忙扳过他的肩膀,道:“打到哪了,碍不碍事?”
晏子钦只是捂着额头叫疼,并不回话,明姝慌乱之中,碰掉了床上的纸,哗啦啦散落一地,晏子钦已借势扑倒她。
“不碍事!”他托着腮看着一脸震惊的明姝,她想不到,自己居然又被晏子钦戏弄了。
见她有发怒的趋势,晏子钦握住她的手,道:“在外面冻了一天,暖和过来了吗?”一边说,一边揉着她手上肉肉的小漩涡。
明姝推开他,狼狈地坐起身,整理整理凌乱的衣领,撇嘴道:“你今天好奇怪,一会儿骗人,一会儿犯傻,中什么邪了?”
晏子钦盘坐在床上,看着明姝的背影,道:“只是觉得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转瞬即逝,好事多磨,想多看看你。”
明姝正坐在床边拿起牛角梳梳头,微微侧过头,诧异地看着晏子钦,见他眼神凝滞在她身上,可却是失神的,好像又在看很远的地方。
“你在为尹俊的事发愁?”明姝问。
“不只是他,还有杜和、罗娘子,袁娘子和张麟。”他眼中微光闪动,侧躺在她身边,手指穿过她散落的长发,卷起一缕绕在指端,“都说人世间的缘分是天定的,可事实上却很飘忽,咱们虽是夫妻,可如果当初岳父看中的不是我,或者你不同意,那咱们岂不就是陌路了?”
明姝心道,这人怎么突然想起旧事了,也趴在他身边,晃着头看他,“我对你这么好,怎么会不同意?”
晏子钦道:“还不是骗得我一年都不能近身!”
说完,背过身去,偷瞥着明姝,她果然有些慌了,想不到晏子钦还是记仇的,戳着他的后背小声道:“还不是你太好骗,幼稚的那么诱人,不骗一下不值啊!现在想骗都骗不成了。”
“现在也很好骗。”他闷闷道,突然翻身压住她,“这么轻易就被你骗走一辈子。”
“喂,这该是我的台词吧!”明姝抗议。
抗议无效,晏子钦扳回一城。
当晚,城西晋国公府,烛影摇红,几个歌妓且歌且舞,府中女眷们坐在帷幕内,子弟们簇拥着丁谓分坐左右。
一个人躬身快步走入室内,在丁珷的注视下,来到丁谓身边,耳语几句,又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
丁谓看过后,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