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谨文很想把自己手上的酒瓶砸在他面前这张迷倒万千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脸上。
如果不是池迟突然出现,大概这个温馨的夜晚,就会发生一起阳台流血事件了。
“封烁,明年上半年给我空出半个月的档期,我有部戏找你拍。”
池迟给两个男人送来了铜锣烧和茶水。
“哦。”
封烁笑得比铜锣烧里的红豆馅儿都甜,根本就不问池迟所要拍的是哪部戏,导演片酬之类的更是犹如浮云。
聚会将到中场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摁响了池迟家的门铃。
站在楼下等着开门的男人,是宫行书。
池迟想了想,还是自己开门下楼了。
楼下,穿着农民工款肥裤子的宫行书蹲在花坛上,正在用自己带着的指甲刀修剪自己的胡子,看见池迟,他咧着嘴笑了。
“冷么?”
池迟原本穿了米色的裙子,下来的时候匆忙,只在外面披了红色的披肩。
“不冷。”
彻底脱去了稚气的女人摇摇头,半长的头发垂在她的脸庞边上。
宫行书看了她一眼,又低下了头,把指甲刀收了起来。
“第一年的时候,我想着你就应该是属于我的,只是你自己不想承认,我剪咱们《大燎寨》的时候这么想,我听说你得奖了还不去拿的时候也这么想。还会有谁比你和我更相配啊?
第二年的时候,我觉得你是不是在哪里觉得我做的不好,我是太霸道了,还是太老了,我去问一些女人,从十六岁一直问到六十岁,我问她们,为什么一个我觉得和我之间有心跳关系的女孩儿会拒绝我,甚至不愿意跟我见面,她们跟我说,你其实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第三年的时候,我数着日子想你回来了,我得再跟你合作一部电影,《大燎寨》不够还有别的,就算你的心是一块冰做的,我也能给你捂化了!
但是你一走就是五年,五年过去,你是如日中天的大明星,我也倒是真得觉得自己老了。当年你不愿意跟我,现在,肯定更不愿意了,那年我们在雪山上一起放了一把火,到最后,只把我自己给烧糊了。”
宫行书的话,是倾诉、是低语、也是自嘲,带着愁苦伤怀落在池迟的耳朵里,都没有让池迟的表情有丝毫的变化。
“我后悔了,我不该听你当初的话,什么三年,什么五年,我就应该一直跟着你,跟全世界说我看上你了,粘着你……”
“可是不管什么时候,我给你的答案都会是一样的。”池迟的声音响在凉凉的夜里,像是凝结的露水,裹着秋凉砸在宫行书的心上。“我说过,你的这份感情对你不公平,同样,也对我不公平。”
皱了一下眉头,池迟也毫不客气地蹲下,平视着宫行书的双眼。
“我认为自己值得一份全心全意的喜欢,没有别人对我性格的脑补,没有角色的代入……我们干这一行,身上被人贴了无数的标签,任何人赋予我的标签只会让我憎恨,你只看见了一个演戏的我,一个喜欢演戏的我,就擅自定义了我应该是个怎样的人。
可我完全不可能喜欢上这种定义,我认为只有真正用心的了解和尊重,只有在时光流逝中不会褪色的相守和陪伴才是我想要的感情。”
池迟说的认真,宫行书听见这样的话却只想笑:“我一直以为,从你的年龄来看你成熟的可怕,没想到你心里对待感情居然这么幼稚,幼稚得可笑!”
“是很可笑。”
怀抱着别人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的秘密,感情中的坦诚和理解永远都不会达到自己想要的程度,于是相爱终会是空想。
但是这是池迟的坚持和骄傲,就像上辈子她为了演戏而不愿结婚一样,她把爱情视若珍宝,所以宁肯永远珍藏,也不愿意轻易交付。
“是不是觉得,我和你心里的那个人不太一样了?”
宫行书心里的池迟肆意妄为成熟老道,只有一个乖巧的外表,面对感情是和他棋逢对手的交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着天真美好不切实际的名义,直白又干脆地拒绝他。
男人一直再没有说话,池迟站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打算自己当导演,宫大导演你要不要来我这客串一下?”
前脚拒绝了别人,后脚请对方来演电影,这样的事情大概只有池迟干得出来了。
“……”宫行书不想理她。
池迟笑了笑,转身就要回去了。
“你告诉我,大燎寨里,你看的就只是卫从武么?”
男人最后的问题,让她转身回望。
“不是卫从武,只是一个想要当人而不能的人,看着另一个和她一样,却心中多了热血的人。”
可以不是卫从武,就像她也可以不是川崎雅子,既然连角色是谁都无所谓,那就更无所谓到底是谁来演了。
池迟走了。
留下宫行书依然蹲在花坛里,摸了摸身上,摸出了一根烟。
他刚把烟叼好,有人已经把打火机送到了他的面前。
点着了眼,宫行书才懒洋洋地抬眼皮,看见了一张清俊帅气的脸。
“你……也喜欢那个丫头吧?”
宫行书垂眼笑了一下,甚至不用看清对方的眼神,他都知道对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娱乐新闻宫行书不是一点都不看的,这些年有谁常去找池迟,他心里其实清楚,只是一直没把这个小白脸放在眼里罢了。
封烁点了点头。
“你听见她的话了?把她放在心上,跟拿一把刀戳在心上有什么区别?你流了血,她还以为你的血脏了她的衣服,你问她要什么,她,她说什么都不要,其实是什么都要……心得给她、魂也得给她,稍有不如意,她就不要了。”
这样的人啊……为什么会是池迟呢?
宫行书吸了口烟,摇了摇头。
本以为是欲拒还迎、天长地久的纠缠,没想到,对方处理感情的方式根本是一场短兵相接的白刃战。
老辣如宫行书,竟然觉得怕了。
“她想要的,谁能给得起啊?”
“没关系,我能。”
收起了打火机的男人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一辈子都给得起,还有什么给不起?
……
一个月后,赶在年前,被池迟邀请拍电影的那些人终于知道了池迟要拍的是个怎样的电影。
“你的个人传记?”
最先拿到剧本的涂周周打电话给池迟,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也会出现在这部作品中,而且还本色出演主角的同学。
“算是吧。”
戴着蓝牙耳机,池迟笑着继续绘制自己的电影分镜。
小小的饭馆门口,女孩儿小心地调理着面前热气腾腾的大锅,光线很好,细雪飘飘。
她一笔一笔地画着,继续听着涂周周的问题。
“可是你现在拍也太早了啊,剧本也太短了……”
“不造,这部戏,我打算拍五十多年,一直拍到我七十六岁呢。”
涂周周沉默了片刻,只能佩服地说:“……你真会玩儿。”
“那等你老了,你就会拍一个老人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以前拍的片子?想想也挺有意思的。”
在现在的拍摄顺序中,整个电影的第一幕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儿从一辆没有车牌的公交车上下来,穿着款式太过成熟的衣服,抱着一个牛皮纸袋子,一队做士兵打扮的群演从她面前路过,她迷茫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那是属于池迟的十六岁。
从十六岁拍到七十六岁?
当然不是。
池迟手中的笔停歇了片刻,又开始在纸面上沙沙作响。
等到她七十六岁的那一年,她想拍的是一个苍老无力的残疾老妇人,老人抱着自己一生没有得到的东西不撒手,在觉得自己临近死亡的时候,想去看看那些真正拍摄电影电视剧的地方,她迷迷糊糊地上了一辆公交车,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腿能站起来了……
那才是故事的开始,老旧沧桑,唯有一缕不灭的火成了一切真正的开端。
“那我可得努力啊!好好演戏,演好戏,到时候能在你的电影里多点出场的机会。”
电话里涂周周说得兴高采烈,池迟开始画一辆漂亮的汽车,车窗半开着,露出了一个女人戴着墨镜的脸。
……
《墙中城》,或者说《无战之城》在合众国的影评人中受到了极高的赞誉。
随着难民的出现,玻璃城中出现了偷窃和伤人的事情,人们怀疑的首要目标,就是那个证明所有人仁慈的难民女孩儿。
他们审判这个女孩儿,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认定了她的罪责,又因为她可怜的遭遇而“宽恕”了她。
因为墙外的战争还在继续,墙里越来越多的人都去围观流血和牺牲,除了那个难民女孩儿,除了每次离开宫殿都要走完九十九级台阶的公主。
玻璃城里的犯罪事件越来越多了,一个老神官死在了塔楼下面,人们认定难民女孩儿是凶手,又畏惧她能够杀人的力量,女孩儿被人套上了镣铐,依然是人们“仁慈的标志”。
日复一日的对女孩儿的折磨并有让玻璃城恢复平静,终于有一天,难民女孩儿亲眼看见了高尚的贵族杀死了种着门前玫瑰花的小姐,正是模仿着墙外的动作,可是她的证词无人相信,唯一相信她的人,是没有走出宫殿却让所有人都安静的公主。
贵族没有受到惩罚。
难民女孩儿终于决定做个真正的坏人,她拿起刀杀死了贵族,杀死了每天招呼所有人去看墙外战争的鼓手,杀死了让她远离宫殿的侍从长,然后,她开始攀登那九十九级台阶。
发生在自己楼下的流血,公主终于看见了,她不再抱怨自己的宫殿太高,她开始躲藏和哭泣。
没有人能拦得住那个肮脏瘦削的女孩儿,她终于进到了高高的宫殿里。
这时,外面的人突然都彼此厮杀了起来,他们杀死对方,然后疯狂地去砸那个高高的玻璃墙。
公主突然趴在马路上,她没有走那九十九级台阶,她是被人扔下来的。
整个电影的画面突然开始旋转,然后沉入了黑暗,再次亮起来的时候,玻璃墙不见了,平台上的建筑不见了,就连白色油漆写的字也都没了,只剩了躺在地上的女孩儿,胸口上插着一把破旧的武器。
她双眼迷蒙,看着上方,冷冷的光打在她的身上,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睛中缓缓凝聚,然后流了下去,镜头从她的眼睛处一直上升,升到高点,观众终于看清了上面红色的字——War。
……
这是一部反战电影?可是反对的似乎也不只是战争。里面充斥了各种的隐喻,因为演员们极有想象力和表现力的表演,以及导演对节奏和画面的掌握,这些隐喻并没有让电影显得冗长零散,反而因为没有声音,更加吸引了人们去认真地看着电影中的每个细节。
比如公主下台阶时明明原地踏步但是满脸焦急的真实。
比如鼓手敲着鼓提醒人们外面战争又开始的得意与炫耀。
一丝一毫,都是完整且动人的。
毫无疑问,《无战之城》是今年最让全世界电影人关注的电影之一,与池迟以前辉煌的电影票房成绩相比,这部电影的收入可以称得上是惨淡,可是这种注定了票房不会亮眼的电影,最受人关注的绝对是奖项。
十二月,《无战之城》获得了金橄榄奖的最佳创意奖、最佳摄影奖和最佳剧情片奖项,这个奖也被人称为是艺术女神奖的风向标,能在这里斩获三个奖项,有业内已经断言,本次艺术女神奖的最佳外语片将非她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