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喝道:“胡说什么?人吃五谷杂粮,哪个不得病的?养几日就好了。”
皇后摇头泣道:“我自己的身子骨自己知道,我比圣上还大些,今年六十一,算活够本啦。我不怕死,就是舍不得圣上与孩子们。”
圣上的眼圈登时红了。
皇后道:“我三生有幸方得侍奉圣上,圣上待我之厚,世人皆知。我此生得遇圣上,亦死而无憾。故,待我走后,恳请圣上善待太医与宫人,切莫迁怒于他们。若圣上为我欠下杀孽,我心难安。”
圣上哽咽着说:“好,都应你。你说什么都应你!我会好好待太子,你放心。”
皇后扯着嘴角笑:“太子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您亲自教养长大,又替他找了个好妻子,贤良淑德,再没有不好的。只是我看不到小十一结婚生子啦。”说着比了个长度,“他生下来的时候,这么一点点大。赵贵妃听到他哭,吓坏了,小的哭,大的也哭。展眼过了二十年,结果那混小子还不让我抱上小孙子。您可得管着他,再不许他胡闹了。还有,福王妃家里寻常,只怕没有像样的嫁妆,您多看顾些,别让他丢了颜面。他们哥几个都是我亲手操办的,只有他我顾不上了,圣上虽忙于朝堂,好赖别忘了他,多看顾些。”
圣上听着皇后的絮叨,哪里还忍的住,握着皇后的手,哭的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他真实的感觉到,皇后要死了,他的元配发妻即将离他远去、天人永隔。从此再也没有人伴着他温柔的叙说家长里短,看着孩子们调皮捣蛋;再也没有人帮着他参详朝堂,明辨忠奸。把皇后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哀求道:“燕燕,莫丢下我,求你。”
皇后燕氏,单名亦为燕,取安适和乐之意。许多年了,不曾有人叫过她小名。圣上登基太早,国朝为燕,本就是窃岳父之天下,所以他需要一个姓燕的皇后。他们没有过普通夫妻的日子。主少国疑,风雨飘摇中两个半大的孩子撑起整个帝国。其中艰辛不足外人道。五十二年前起,他是皇帝,她是皇后。满朝文武、满宫妃嫔,迷了人的眼,两个人不复往昔亲密,渐渐的,燕燕小名再没有提。此刻猛然听见,心中竟生出一丝酸涩。什么时候开始算计与疏离了呢?明明夫妻一体,明明太子已立。皇后想不明白,也不打算去想。皇后不该小意温存,所有女人应该有的一切,皇后都不该有。因为皇后并非女人,就好似皇帝并非男人一样,她们都是孤家寡人,没有同类。皇后的眼泪还在流,哭给丈夫看,哭给全天下人看,唯有对太子的担忧哭给了自己。
始终冷静甚至冷酷,才能锻造出让圣上情真意切的皇后。而皇后自己的情真意切,早就湮灭在世间,一丝痕迹也无。夫妻两个捡着轻松的话题,慢悠悠的聊着。忆往昔岁月,忆峥嵘时光。好似回到了新婚初见,他挑起了她的盖头。满屋宫女太监,两个人想说悄悄话,又不好意思。躲在被子里低声耳语。
圣上道:“燕燕,咱们生生世世在一起,可好?”
皇后毫不犹豫的道:“好!”
圣上轻笑道:“累了吧?睡吧,我陪你。”
皇后本就重病,一番演绎更是加重了病情,昏昏沉沉睡去,没有看见丈夫哀痛欲绝的眼神。圣上生母早丧,早的他都记不住模样。如果说他此生对哪个女人动过真情,就只有皇后。妃嫔至于他不过玩物,死了就死了,散了就散了。可皇后是不同的,这辈子相伴最长的人,虚弱的躺在床上,随时可能弃他而去。简直像从心肝上挖了一块肉一般的疼。疼的他全身乏力,坐在床沿上站不起来。天渐渐黑了,皇后依旧沉睡,圣上一动不动的坐着,仿若雕像,直至天明。
次日一早,圣上拖着沉重的步伐去了南书房。福王接了圣上的班,坐在床边。皇后今天又比昨天更苍白了许多,福王心酸难忍,默默垂泪。
皇后醒来见到福王在哭,轻笑道:“又打哪儿淘气来了?多大的人还哭鼻子。你那小朋友我给截下了,不叫圣上单独见她,你放心吧。”
福王忍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道:“嗯,谢母后。”
皇后道:“知道怕了吧?跑去跟圣上胡说八道,差点害了人家。”
福王低头道:“是我没想到……”他并不很在意庭芳的处境,只是如今不知道跟皇后还能说些什么。
皇后叹道:“幸而你不是太子,不然我可得愁死了去。圣上见到那什么电磁感应,你该轻描淡写才是,还引着往重里说。”
福王道:“她聪明的都不像凡人。”
皇后道:“所以说幸好你不是太子!便是诸葛亮多智近妖,不也还得为刘禅所用?刘禅不要他了,他又能如何?你是君,她是臣。你宠她,她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你不宠她,不过就是个给你造玩具的匠人罢了。你心眼那么小作甚?不就是小姑娘聪明些么,是会呼风唤雨还是会降妖除魔?你是皇子!”皇后强调,“宰相肚里能撑船,不是道德,而是处于上位者基本的心胸!”
福王不说话了。
福王是皇后亲养大的,看他表情就知道他不服。原先想着还小,可如今她再没几天能教导他了,只得继续道:“还是一团孩子气,不就是不想承认她比你聪明么?你就光看见她聪明了,没看见她笨的时候呢!”
福王奇道:“您怎么知道她笨了?”
皇后乐了:“哪个当娘的能真个撒手放了儿子去同阿猫阿狗玩?我自是查过她,没什么要紧的才不管你们。养儿方知父母心,待日后你就知道了。”
福王目瞪口呆:“您还干过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皇后缓了口气,也不接福王的话,只道:“她的聪明劲儿全在奇技淫巧上,人情来往全不懂,不能成器。下人得罪了她,只管喊打喊杀,固然吓住了人,却也只能吓住人。先前看你们玩的好,我就想了,你非要娶她,我不会反对。一个王府她总管的着,再不济还有你嫂子看着呢。再往上她就不成了。论理,严姑娘做王妃比她强,你就安心拿她当个玩伴陪你耍吧。”
福王笑道:“她还干过那样的傻事啊?”
皇后敛了笑:“她若从来不干傻事,你又如何?”
福王怔了怔。
皇后闭眼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道:“天下不干傻事的人多了,你想不透这一点,就是个皇家的傻子。”
皇后语重心长的道:“朝臣是多少人里选出来的尖儿?咱们家靠的是什么?你便是聪明绝顶,也干不过他们。你要做的,不是比他们更聪明更厉害,而是制衡。一个小姑娘比你聪明,你就失了分寸,碰上她那老狐狸的爷爷,你怎么办?你不会觉得,叶庭芳比叶阁老还厉害吧?”
福王不敢说话了,他还真那么想。叶阁老不就是权谋嘛,可叶庭芳创造的是一整个数学体系!史书上未必能给叶阁老写几笔,却是很有可能给庭芳一页纸的。他自诩聪明绝顶,被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全方位碾压,心里自是极不高兴。可说出来更丢人,只好自个儿别扭着,没想到被皇后看的一清二楚。
皇后轻轻笑道:“你呀你,什么时候才长大哟!性子真随你娘,一辈子都长不大。你要我怎么放心的丢下你们去?”
福王急了:“母后……”
皇后摆摆手,示意福王别说话。又沉默了良久,才道:“小十一,你永远记住,嫂嫂如后母,我让你同徐景昌玩,可不只是为了让你有个伴。懂么?”
第142章 喵喵喵
福王于人情世故上并不精通,谁家千娇百宠的老幺儿都不会精通。说白了所谓人情世故,抛开天生的不论,都是由千锤百炼而来。没有比皇家更尊贵的身份了,皇家血统从来是只让旁人战战兢兢,自家只用颐指气使。
太子妃是皇家人,但她不姓李。如果说太子之位尴尬的话,那么太子妃就是比太子还要尴尬的存在。付出的比太子要多,收获的比太子要少。如履薄冰几十年,丈夫上位了,自家被废了,在历史上都算不得很新鲜。本朝太子妃几十年来,没人能挑出个“不”字儿,可见其城府。
皇后对太子妃极满意,因为太子妃能明白皇家的女人只有公主,所有的媳妇与朝臣无二。如果一味小女人,不独自己落不着好,后宫娘家都得遭殃。国母并非身份,结结实实是官职。太子妃公正持平,是个好官,将来必定能成好皇后。可站在福王的立场上,就未必能真正做个好嫂嫂了。并不是说太子妃有什么不好,因圣上在位太长,太子一系倍加煎熬。抱团几十年,大伙儿自然是有感情的。可当江山真的变了呢?
皇后的大智慧就在于此,她待人用心,却从不只相信感情。艰难的坐起身,伸手摸了摸福王的脸蛋:“太子妃很好,可你也不能恃宠而骄。”
“母后……”
“有些话,我不到临死,是不会说的。”皇后道,“是我狂妄了,自以为还能活很长,能看到你结婚生子,”甚至能当太后,有她活着,慢慢的彼此适应了也就好了。可惜天意弄人,只得细细说道,“将来,你与你哥哥,就不再是兄弟,而是君臣。不是我偏心眼儿,我不想你们兄弟生分了。明白么?”
福王不明白!打生下来就没真操心过事。
皇后心生悔意,关键的事教的太晚,不知道还来不来的及。可她时日无多,只能抓紧机会:“圣上只有一个人,没有妻子,没有儿女,没有兄弟,没有朋友。所有人,只是朝臣。”
福王委屈极了:“太子是我哥!”福王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孤家寡人,可他以为自己是不同的。圣上说是父亲,日理万机下,几十个孩子,又能看顾他多少?从小到大,内事找皇后,外事找太子。他是太子幼弟,跟太子儿子还不同,至少他是世间最希望太子长命百岁的人。皇后不是挑拨离间的人,何况再挑拨,也不会在关键时刻去挑唆太子的盟友。所有的言语,都只会是她的殷切嘱咐,拳拳爱意。于是福王更不明白了,他跟太子没有利益冲突,怎么就不能做兄弟了呢?他是弟弟又不是哥哥。
皇后也不想说这么残酷的话。原本亲密的兄弟,一朝为君臣,就再也回不去了。感情最是脆弱,经不起半分磨砺。福王骄纵任性,而太子登基的时间又太晚。老皇帝,呵呵!若不是老皇帝,她又何苦殚精竭虑!她的丈夫,年少夫妻,可她到如今,都不敢提半句托孤之言。若非福王不曾娶妻,她甚至不知道还能跟自己丈夫嘱托些什么。一个是亲生的太子,一个是亲养大的福王,皇后最后的愿望,不过是两个孩子都好好的,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儿子记住了。”福王的脑子一团浆糊,但他知道皇后不会害他,更不会说废话,承诺道,“我会做个好弟弟。”
皇后微微叹气,还是没懂。遂调转了个话题:“你的小朋友们,待他们要真心。你贵为亲王,世间没几个人拿你当人,你只是肥肉,算计着什么时候可以啃你一口,啃的满嘴流油。你不拿真心,旁人也不会有真心的。”一个自在的亲王,没有朝政烦心,又没有朋友的话,就太孤单了。
福王更无法理解了,他觉得自己待徐景昌挺好的,对庭芳差点儿,也还不错。为什么皇后要特意说这个?是他做的不够好?还是仅仅因为不放心所以唠叨?
可惜皇后没力气说的更细,她又累了。闭着眼继续睡,床边坐着发呆的人换成了福王。不知过了多久,内侍来报:“殿下,娘娘召了叶阁老之孙觐见,她已到宫门。是打发她回去,还是叫她等着?”
福王犹豫了一下,道:“引进宫里等。”
内侍愣了愣。
“不能让外头直接猜到母后的病情。”福王情商虽低,然而皇家装X技能确实满级。
内侍恭敬的退下了。
庭芳被一路领进坤宁宫,坐在偏殿上等着。坤宁宫不是一座房子,而是一组建筑群。因此庭芳虽已入坤宁宫的地盘,离皇后还有十万八千里。一直等啊等,等啊等。屋里没有自鸣钟,这年头也没有手表。庭芳都快在心里把四书五经默写一遍了,才有人来带她去见皇后。
凌晨就不敢吃东西喝水的庭芳难受的两眼发晕,狠狠的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疼的眼泪直飙才提起一点精神。跟着宫女进到皇后寝宫,不待看清环境,先磕头行礼再说。
皇后的声音虚弱极了:“起来吧。过来陪我说说话儿。”
庭芳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宫女走到皇后的床榻前,微微抬头,就看见皇后青白的脸色,已是油尽灯枯的模样!庭芳的神经高度紧张,为了避免明显的颤抖,换成了绵长的呼吸,一下一下的默念:呼气、吸气、呼气、吸气……
皇后装作没看见庭芳的手在微微抖动,年长的命妇们还常常有说不出话来的,何况小姑娘。只笑问:“那个‘时来运转’你怎么想的?真是个灵巧的姐儿。”
庭芳稍稍冷静了些,恭敬的答道:“回娘娘话,奴在爷爷书房里玩的时候偶得的,实乃巧合。”
“聪明的小姑娘,总能发现巧合。”皇后笑道,“拉下绳子就能引动水车的也好玩,小十一把你家搬空了吧?你家的小家伙们哭鼻子了没?”
庭芳微微勾起嘴角:“立逼了我叫木匠重新做呢。”
皇后轻笑:“小孩子都这样,你倒是老成些。”
庭芳保持笑容,低头不语。
皇后并不想见庭芳,只是替任性的皇帝擦屁股而已。略想了想,便随手指了一件事道:“前些天我看新来的宫人从井里打水,不会用摇撸,被重砸了一下,小丫头哭的泪人一般,怪可怜的。昨日见你做的玩具,就想你能不能改一改那摇撸,叫她们省些功夫呢?”
庭芳呆了下,心中顿时生出无限感动。没想到在吃人的时代,吃人的最高领袖把她叫进宫仅仅为了改善宫女的工作环境!贵为皇后,体恤下人到此地步,其德性已是圣人级。一直听到各方对皇后的赞誉,可庭芳是现代人,在古代还赞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呢。所以庭芳一直没当回事,以为都是众人拍马屁。此时此刻亲眼所见,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触。她重病之下还在同情一个小宫女,她居然能把人当人!
望着皇后温和的目光,庭芳真心实意的说:“娘娘慈爱。奴当竭尽全力。”
皇后又问:“难么?不用急,别累着了。”
庭芳差点感动的哭出来,中国好老板!资本家都没有这么宽容过!福王都算优质奴隶主了,前儿还把她恐吓的半死。老天真不开眼,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终于对外界有个说法了,皇后疲倦的闭上眼,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精神头不好,不留你了。小十一把叶姑娘送回家,之后你也回吧,宫里有你哥哥嫂嫂呢。”
福王并不想走,可看皇后的脸色,怕她劳心,只得应了。拍拍庭芳的肩:“跪安吧。”
庭芳立刻后退三步,跟在福王后面对皇后磕了几个头,慢慢的退出了宫殿。
离开了坤宁宫,庭芳知道被召进宫的理由,总算放松了些许。她其实不想让福王送她回家,她现在只想赶紧爬上马车睡死过去。可皇后的口谕谁也不能不遵守,福王袍子上的花纹在庭芳眼前闪啊闪,只把庭芳梗的想死的心都有。好容易走到宫门外的自家马车前,福王抬脚上去,把庭芳的马车给占了。
庭芳:“……”
福王在里头掀开帘子,冲庭芳道:“愣着干嘛?进来!”
庭芳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福王,暗自叹口气,爬进了马车。平儿递了杯温水过来,庭芳一饮而尽。平儿又倒水,庭芳一连喝了三杯才罢手。安儿托了盘糕点放在庭芳手边,此乃叶家在庭芳的指挥下用琼脂与鲜花做的水晶糕,其实就是鲜花果冻。能垫垫,但不噎人,是个好物。庭芳狼吞虎咽的扫了一盘子,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福王嗤笑:“一看就是没遭过罪的。”
庭芳还怵着他,不敢玩笑,又不敢表示的太恭敬生分,只好笑了笑。
马车缓缓开动,福王打破沉默:“娘娘的病情,你一个字也不许对外说。”
庭芳点头:“是。”必须只能告诉老太爷啊!
车里又冷了场,过了半晌,福王才道:“丫头,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第143章 喵喵喵
庭芳简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福王沉默,隐隐有些明白皇后所说的话了。庭芳并不是怕他,而是怕“福王”。这也没什么,就是有些无聊。
庭芳没开口,她一个没做过总监的技术员,既没有统领全局的经验,也没有HR人堆里打滚的历练。技术骨干么,脾气上来了炒老板,老板还得求她别走。她算技术员里情商偏高的,但面对纷繁复杂的涉及宫廷的纯人事环境,依旧措手不及。自嘲的想:图样图森破啊!
福王自然不可能拉下脸来说什么,一路无话的把庭芳送回家,自己慢吞吞的走了。庭芳下了马车,身体全然放松,瞌睡立刻就上来了。然而她还不能睡,还得去跟老太爷汇报情况。打着哈欠走到外书房,果然老太爷正在等她。
老太爷先问:“皇后娘娘说什么了?”
庭芳答:“说是怜宫女打水困难,叫改一下水井的摇撸。”
老太爷点头:“皇后虽病着,人还不糊涂。”
“!?”好像有内幕的样子?
老太爷笑道:“瞧你做的鬼脸儿!对外头便如此说吧。”
庭芳追问:“实际呢?还有,先前说是圣上召见,到了宫门口又变成皇后了,怎么回事?”
“原是圣上想见你,”老太爷脸色开始发沉,“看你是不是真会妖法。”
“嘎?”庭芳惊讶的道,“不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么?”